记忆中的草垛，是祖父垒起来的。秋收过后，稻秆儿留在打谷场上，当温煦的阳光一天一天地消磨尽它体内的水汽，祖父便在打谷场上叠起一个架，把收藏够了温暖的草垒上去。原本拔地而起的柱子渐渐低矮下去，直到被完全埋没。那时，祖父会伸出干瘦的手抹掉一脸的汗水，然后长舒一口气，像是了却了一桩极为沉重的心事。

那时候，我们的屋子就在半山。各种果树密密匝匝，树荫阴翳，屋子隐藏当中。从山脚下往上望，看到的，只是树。山，就只是山，干净，明了。草垛高高站立着，山脚下的人就知道，什么地方有人烟。

那时家里养了一头牛，形体消瘦，缺乏生气，干不了重活，食量也小。属于我们的山春夏两季绿草绒绒，点缀着美丽的野花，把牛赶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只需要半刻钟便可以喂个饱。草垛是用来陪老牛过冬的，天若冷，还时常给它喂稀粥。冬天一过，草垛的作用便消失。若赶上雨季，它便积水，腐烂，化泥。因此，每逢垒新的草垛，祖母总是怜悯地说：“不要垒太高。”祖父不做声，喘着气将干草一把一把地往上加，把草垛垒得严严实实。

在村里，结实的草垛是家庭兴旺的象征。那时父亲并不安分，春天一到便背着行囊出远门，任凭祖母怎么说都无济于事，把祖母的叹息、眼泪、无奈和祖父的冷眼全抛在身后。

父亲外出，祖父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他只是守着微薄的田地，喂养着像他一样老的牛，干着属于他的活。冬天，父亲从外地回来，总会带会好些钞票，还有很多好吃的，包括花花绿绿的糖果——这足够让我向村里的孩子炫耀。父亲不喜欢呆在屋里，有空时常常会到屋外，偶尔也会走到草垛前，喃喃地说，这草垛垒得真好。偶尔我会把他的话告诉祖父。祖父听了，经常是摸摸我的头，便继续抽水烟。祖父和父亲，很少有共同语言。

又一年，春来了，屋子外的两株桃树，都着了一身花。四周山色也暖和了。一群群的鸟儿向着远方飞去。父亲再也按捺不住。祖母明白他的心思，说：“今春就别去了。”他等了一会，才说：“我再干上一年。”

于是，仍如往常一样，祖父牵着那头老牛，走进了待耕的土地。早春的雾雨里，祖父的脚步，与老牛的同样沉重。

秋，村里庄稼收成极好，家里却不尽人意。祖父落了一场大病，久久卧榻在床。我在他面前坐着，觉得他真的老了，像村头那落叶纷飞、树干枯朽的大树一样，老了。祖母的电报，使父亲回得比以往早。他陪着祖父说了很多话，包括他的田地，还有草垛。祖父的脸上，开始有难得的笑。

那牛，也许是因为太老，在父亲回来后不久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祖父说，把它葬了吧。村里的水草肥美处，便多了一坐微隆的小土丘。

此后不久，祖父也在幸福中走完了他最后的路。村里的人都来送他。他们都说，祖父垒的草垛，是村里最好的。黄土地上，草丛深处，又多了一处皱折。

两座小小的坟，从此埋藏了一段故事。

然后，在打谷场一角，父亲光着上身，挥动着有力的手臂，垒起了属于他的草垛。村里人都说，这草垛比祖父垒的还要结实。

父亲，和他的草垛立在风中，有些苍凉，有些落寞。

一年后，父亲在镇上买了地，开始盖房子。这是小村里在镇上落户的第一户人家。村子里的房屋就此废弃了。父亲垒的草垛，也在风雨中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