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那些守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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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家的老人人类学城镇化消失的乡村 |
我和儿子从北京赶回临朐龙岗的老家,公公已经过世了。龙岗是中国东部山东省的一个小乡镇,从北京回去要在青州市下火车,然后再转汽车经临朐才能到老家。
似乎是一转眼,又一个亲人又离去了。中秋节前,我从北京回来,每天去医院看望老人,那时候老人还能自己下床、吃饭,回应别人的问候。记得最后那天去看他,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回来后写在了日记里:
中午同孩子爸爸一起去医院送饭,我们绕到一家水饺店买了水饺,据说这里做得很好吃。
老人从床上坐起来,孩子爸爸把水饺用勺子切碎了让老人吃。老人半天了却不肯吃,他要先喝上两口酒再吃。这半年,他瘦得几乎皮包骨头,却改不了喝酒,不喝上几口酒就吃不下饭去。我从后面看着他瘦弱的手,不仅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最后的日子,心里一阵辛酸……
“在这里过为秋节吧。”我跟他说话。
“他抬起脸来,回应着什么,我却一点也听不清楚。他的听力不好,应该也没有听清楚我的话。我们只是靠身体或者神情的语言来交流着。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指指口,让他好好吃饭,拍拍胳膊,让他好好打针治病。他笑着跟我挥挥手……很慈祥的样子。我很怕这是最后看到一个老人的笑脸。
棺材停在厅堂里,履盖着一张黄布,儿女们要守一天一夜,然后在亲属好友一一前来告别以后,再发丧、火化、入土。
一早起来,低沉的哀乐就在家门口呜咽。
公公兄妹五人,加上各自的儿女孙辈,已经是一个三十多人的大家族。乡村的风俗是不同的亲属应该穿戴不同的丧服,儿女们是全身白衣、白帽,孙辈是在头上和身上系上白带,身上的白带有一块红色的标记。丧服全用麻绳和布条系着,以示丧亲之后不事梳理的悲痛心情。
四乡八邻前来送别的人,走进院落以后,要先与长跪在两侧的家人互拜,然后再进家门在亡者灵前叩头跪拜,表达永别的心情……乡村里这种仪式至今保留并延续着,它们加深着人们对于生命生老死别的意识。
一位衣着整洁的老妇人牵着一个年青女人的手走了进来,她跪在棺材前面叫着公公的名字,眼泪从她抬起的脸上涌流下来。她应该是公公的同龄人,他们曾经是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经历过童年、青年的人生。
“这是三表姑,她从小就失明了,但是她能够听出所有熟悉人的声音来。”家人告诉我。
我过去扶她坐下,她还在抚摸着棺材呜咽着。公公八十岁,她也应该是这个年龄了。村里这个年龄的老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送别的人都来了以后,就开始起棺去县城火化。这是所有仪式中最重要的,因为棺材抬出了家,送去火化了,这个人就再也回不了家、看不到了,就永远地从生命的行列中消失了。儿女近亲都痛哭起来,亲属们、邻居们、公公生前的伙伴们也都痛哭起来……
运送棺材的车在人们的哀痛声中走远了。
送丧以后,亲属们走了,村里帮忙办事的人也走了,小院落寂静了下来。黄昏的太阳斜照着畜栏、水井、陈旧的屋檐,秋风飒飒地吹起来,楸树、石榴树上便有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只是它们不再有人清扫。
以往,每年春节、中秋节、老人的生日,我们都要一般都要回老家。那时候推开大门,走进小院,会看到在水井旁洗菜的婆婆,小灶房里冒着烟火、母鸡咯嗒咯嗒地在下蛋后从鸡窝里跳出来。每天一大早,公公就会起来清扫院里的落叶、积雪,或者鞭炮红红的碎屑。
公公婆婆像是老家里守家的人,有他们在,儿女孙辈们便经常从各地回到这里。他们像是一个家族留在这里的根,维系着向四面八方繁衍生息的枝叶。但是现在他们都离去了,老家里便没有了守家的人、守根的人了。
我回来的时候经过村头,经常看到那些浇地的井水在粗壮的树木旁边冲出了一条条的树根,然后从树根的上面、下面向前流去,而阳光温暖的墙角处,总是坐着一些年老体衰的老人,他们脸上、手上的皱折就像是交错盘恒的一道道树根。在我走过的乡村,都能看到这样的老人。有一些老人甚至依然能够扛着铁锨、赶着耕牛下地劳作。
离开老家前,我把厅堂里的照片拍了下来。这里集中了这个家族很多年来的照片,共有四代人以及他们沿着一条主根繁衍出的后代。最老的是老祖父母,依次是祖父母、公公婆婆、现在分布到世界各地的儿女以及孙辈。
这些照片很多都是老人们到城市里看望孩子时带回来的,这是他们的血脉、亲缘,想念的时候,他们会仔细地看这些照片,想象着后辈们在其他地方的生活,有前来串门的邻居,他们便会高兴地指点着一一地介绍……
家里曾经养过的那只狗也老死了,它们的生命比人类更为短促。
生存依然在延续着。锁上老家的门,就像锁起了一个家族居住过的洞穴、一些家人生活遗留下的痕迹、一些先人的亡灵。
小院里一时不会有人了。也许很多年以后会因为一件什么事情再回来,用生锈的钥匙吱呀呀地拧开门,只是不知道看到的将是一番什么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