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斗才”的出典,至今无人知晓


“八斗才”的出典,至今无人知晓
庄关通
上个月,我在一位网友的博文里见到了关于“才高八斗”的议论,这使我想起有关“八斗才”的两个问题:一,“八斗才”是怎么回事?二,“八斗才”的出典(原始典据)是哪一部古籍?
凡读过一点书的,对第一问都能说出一个大概;而对第二问,则恐怕读过万卷书的万事通也无法“通”了。
一、谢灵运的传里没有涉及“八斗才”的文字
1987年8月的《中国成语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里,是这样解释“八斗之才”出处的:
《南史•谢灵运传》:“谢灵运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1986年8月的《高等学校文科教学参考书·古代文论名篇详注》(上海古籍出版社)里,解释“八斗”时,引用了与上述“谢灵运曰”内容相同的语句,来源也是《南史•谢灵运传》。2008年1月的《问吧2》(中华书局)里,解释“才高八斗”时,用了《释常谈》中的“谢灵运尝曰”,并说“这在《南史•谢灵运传》中也可以印证”。
上述3本,都是著名出版社出版的,都说“八斗才”典故出自《南史•谢灵运传》。然而,《南史•谢灵运传》里根本没有记载谢灵运这段言辞!二十五史的《宋书》中也有《谢灵运传》,但也没有关于“八斗才”言论的记载。
而今无法、也无须弄清楚哪个是始作俑者,搞出如此的杜撰、附会。
其实,清代就有人指出《南史·谢灵运传》里并没有谢灵运关于八斗才、一斗才的议论,为什么一百多年后的新书里还存在这类差错呢?
二、粗枝大叶的解释会产生不良影响
读者相信工具书才查阅它的,如果编著者粗枝大叶地作解释,那么必然给读者带来不良影响。
上面提到,《中国成语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说,“八斗之才”的出处是《南史•谢灵运传》(大辞典第15页),而大辞典第124页,解释“才高八斗”时说:
五代·李瀚《蒙求》:“谢灵运尝云:‘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
这条解释存在两个问题:其一,“八斗之才”与“才高八斗”是一回事,在同一本辞典里,为什么不能统一考虑注释呢?其二,《蒙求》里没有“谢灵运尝云”的言辞,只有“子建八斗”四个字。宋代徐子光的《蒙求集注》中才有“谢灵运云”几句言辞。“大辞典”编者疏忽,张冠李戴了。又,据学者研究,《蒙求》的作者不是五代的李瀚,应该是唐代的李瀚。
1991年7月的《蒙学要览》(浙江古籍出版社)在解释《龙文鞭影》中偶句“能文曹植,善辩张仪”时说:
“曹植,字子建,曹操第三子。十岁能属文,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
这里,实际上只要解释“曹植”是谁,解释“能文”是什么意思就足够了。没有必要节外生枝地添加“谢灵运曾说”。如果一定要添加,那么也须完整引用,并注明出处。
三、辞书改用《释常谈》的表述
2016年9月的《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所收的条目中有“八斗才”,解释中说的出处是:
宋无名氏《释常谈》:“谢灵运尝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据一些学者调查研究,新中国成立之前,初版的《辞海》、初版的《辞源》解释“八斗才”,也都说出自《南史•谢灵运传》,后来改版时都纠正了。如2000年1月的《辞海》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有“八斗才”条目,解释中说:
宋无名氏《释常谈·八斗之才》:“文章多,谓之‘八斗之才’,谢灵运尝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1988年7月的《辞源修订本1—4合订本》(商务印书馆),1981年12月的《成语词典》(江苏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的《古书典故辞典》(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9月的《常用典故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1月的《典故小词典》(四川辞书出版社),它们都收了“八斗才”或“八斗之才”,它们的解释都与《现代汉语词典》、《辞海》相近,即都用宋无名氏《释常谈》的说法。
四、《释常谈》的表述是“流”不是“源”
《释常谈》的品位并不高,《文海披沙》评论它时,用词甚重:“其中援引芜陋,极有可笑”,“谬误不经,似村学究所为”。然而,《释常谈》毕竟给“八斗才”提供了一个古籍依据。
遗憾的是,《释常谈》是宋代的,之前唐代文人早在作品中运用了“八斗才”这一典故,有些辞典(词典)里以李商隐、徐夤、陆龟蒙的诗句为书证,他仨是唐代人。这说明“八斗才”一说在唐代就流传着。如此看来,《释常谈》可视为典据之一,但绝不是原始典据。
比《释常谈》早的“八斗才”的典据,是在《蒙求集注》中。
《蒙求》是596个四言短语组成的启蒙读物,取对偶格式(如“孙康映雪,车胤聚萤”、“杜康造酒,苍颉制字”)。《蒙求》里有四言偶句“仲宣独步,子建八斗”,“子建八斗”原有注。宋代徐子光的《蒙求集注》中,徐子光作了补注,所以在“子建八斗”下添了这样几句:
“旧注引谢灵运云:‘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茍不博敏,安有继之!’”
这几句里包含着“八斗才”出典(原始典据)的重要线索,让人不得不思考:这个“旧注”是哪个朝代、哪个人注的?这个“谢灵运云”,他是从哪部古籍里引过来的?这两个问题如果能解决,那么“八斗才”的出典就水落石出了。
千年没有解决的问题,以后会解决吗?什么都有可能!炎黄子孙亿万家,若哪家藏书房的壁角落过去一直未曾触碰,或许冷不丁会出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奇事!再不,寄希望于“地下”。许多有关中国古代文化观点的修正,不正是靠“地下”给予我们的机会吗?
“八斗才”出典至今无人知晓的状况,不一定永远不变!
五、这又是一个谜
《世说新语》的作者是刘义庆。他与谢灵运有共同点:都是南朝宋人,都是著名文人,都当过官。而且,他们俩的生卒年月利于相互了解:谢灵运是385至433,刘义庆是403至444。
但是,让我困惑的是,刘义庆在《世说新语》里编撰了1130多则琐闻逸事,记谢灵运的却只有一则(“言语”108,“谢灵运好戴曲柄笠”)。被《世说新语》用二、三桩事的名人真不少,刘义庆为什么只用谢灵运一桩事呢?为什么不采用谢灵运那标新立异的“八斗才”议论呢?
我疑惑:会不会是刘义庆很讨厌谢灵运这种议论,因此不用?会不会是刘义庆记于他文集的某篇,但偏偏文集已经失传?会不会谢灵运压根儿没有说过那段话,是后人附会于他呢?
这又是一个谜,也属什么都有可能。
六、一点感想
至今没有人能准确掌握“八斗才”的原始典据,这是一种正常现象。
工具书、学术著作中出现人云亦云、张冠李戴等情况,很不正常。
我想,教育工作者、宣传工作者、文字工作者特别是辞书编辑,应该坚持独立思考,严谨治学。如果忘却“毋剿说,毋雷同”这古训,以讹传讹,那么就容易误人子弟。
(2022年9月8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