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十六回 第十七节：血里藏的都是你

【原文】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里微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的？"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来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紫鹃见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了，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顽去的，也有打盹儿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不减于宝玉，因悄和紫鹃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端木持易见解】

黛玉听说了宝玉要娶宝姑娘的事儿，基本上快撑不住了。但当她到达贾母那里以后（宝玉此时在这里），为何“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

因为，她早已经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家了。人只有在家里，才能够放松下来，有安全感、归属感、依靠感。因为家是公有的。而在家之外，则一切都是私有的，都要拿命去拼，去搏、去杀的。

你看，她开口怎么问的——“宝二爷在家么？”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的心，已经与贾家决裂了。这里，再也不是她的家了。她已经知道这里是吃人的地方，这里不是自己的归宿了。

从她见到宝玉开始，她是什么状态？“笑”。一直笑。来看看，她为什么笑。

要明白她为什么笑，就得从她为何而来说起。她为什么来？她要兴师问罪，他要宝玉给自己一个说法，一个交代，一个结论。

可是，当她“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她还怎么要这个说法？一个傻子能给你什么交代？一个病到傻的人能给你什么结论？

她自己，我想此刻，她都会觉得自己有点傻。为了掩盖自己的傻和痴，她也只好“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这个时候的黛玉，笑什么呢？笑的是自己啊。

笑完自己，她释怀了，她不能再跟宝玉计较了。不再矫情委屈的她，暂时放下自己的那些痛苦，她开始关心宝玉起来，毕竟，自己深爱的人，她病了啊。

于是，她就问一个傻子：“宝玉，你为什么病了”

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

一个傻子说的，为了自己病了，这句话，一定是真的。所以，黛玉初听这句真话，一定是发自肺腑的高兴的。所以“仍旧傻笑起来”。再一品这话虽然真，却无法被一个傻子实现，只能成空，成不了真，于是，真话也就只能做傻话看了。所以，林姑娘得到这句话，也只能傻笑起来。

傻子说真话，真话难成真，于是真话也只能是傻话、假话、空话了。虽然黛玉知道宝玉这话是傻子说的真话，不能实现，但由于其话真，黛玉也就知足了，也就释怀了，也就无其他奢望了，也就不责怪他了。于是，她心满意足地“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当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也不再留恋，也不再难过，也不再不舍，她还指望得到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于是，她只能说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

最后这一笑，就是她对爱人的告别，也是诀别，也是永别。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唯有一笑；没有什么能带走的，唯有一笑。

这一笑支撑着她，一路走到家，“可到了家了”，她就再也撑不住了，“一口血直吐出来”。

笑有多少，血就有多少，笑就是血，笑里藏的全都是血，血里藏得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