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神如玉》
(2023-10-18 09: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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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九十三回 第三节:守神如玉
【原文】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菡.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蒋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见说蒋玉菡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菡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蒋玉菡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
【端木持易见解】
人与人交往,形式有:物质的交往、本性的交往、情感交往、灵魂的交往。物质交往不如本性交往,本性交往不如情感交往,情感交往不如交神。交神才是在内容上达到了最高的统一性。
宝玉与蒋玉菡交往,先是“二爷赏两出”,这是物质之交;然后看人,那蒋玉菡“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这是本性之交;再看戏,“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这是一个情感之交。直到“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你看,这才到了“神交”的地步。宝玉于是感叹,“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要入骨,也就是达到神交的地步,还是需要多学点音律。艺术的不同形式,琴棋书画,哪怕诗酒茶,也都是可以入骨的。比如屈原写《天问》,宋玉写《神女赋》就是直达神交的地步。宝玉这里不过是喟叹自己不太懂音律罢了。为什么他会在乎这个呢?因为他和黛玉之交,就难以达到“入骨”的地步。宝玉把原因归结为自己不懂音乐之故,实际上不是的。人首先得自己有神,才能达到神交的地步。自己压根没有思想,或者思想浅薄,境界达不到高度,给你梯子,你也爬不上来。所以,向来艺术形式还在次要,做一个有神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一切的所谓“交”,即往来,不管是物质的、本性的、情感的、思想的,都得自己具备。不具备,就无法“相往来”,也就是很难“交流”了。不能交流,就难谈“共振”了。特别是情感和思想上的那种同频共振的顶级欢乐,就不要奢望了。老老实实无所思,无所祈,无所盼,也算是一种自守自爱之道。
可人啊,如要真正的欢乐,就总是要向前发展的,总是要由物质、而本性、而情感、而至神的,总是因为有神而后才成为人的。
比如蒋玉菡,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你看,他对唱戏,就有一种执念。唱小旦,就是扮演女性角色,因此出了名,却估计没少受屈辱,所以“不肯唱”了。于是改唱“小生”,扮演男性角色,估计观众就没那么多了,只好做个班头,尽量少上台。手里存了不少钱,也有“两三个铺子”,就是指资产。可是他还不想放弃唱戏这个艺术。为什么呢?因为唱戏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了,他与戏有了神交。
在择偶成家这个事情上,他也执着,认为“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他的才能究竟是什么?就是唱戏。所以,表面看他择偶是件情感的事,但在蒋玉菡这里,却是神交的事儿。他的对象得是一个懂戏、欣赏戏的人。这样才能和他蒋玉菡神交。否则的话,没法神交了,就是配不上他。
可问题在哪里呢?问题在于,那个时代,不管是唱戏的还是看戏的,没有几个真正打心里是欣赏它的。戏本身它就是个玩意儿,内容是假的;唱戏的人呢?也是个玩意儿,是下九流,也算不上一个正儿八经的人。而蒋玉菡把戏当做最高的艺术事业,把自己当做最完整独立的人。这是他的“神”。所以,他的神得不到认同,他不得不孤独至今,“还并没娶亲”。
大家理解了这点,再看“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就知道作者在那时的“热闹”下,是何等的凄凉了。
“守住千万难,放弃一瞬间”,那么,作为人,究竟要不要放下心中的那个“神”?
《占花魁》里面的流落风尘的美娘莘瑶琴,守身如玉,她一直不肯接客,一心盼望遇到可心之人从良。那个卖油的秦钟,没有放弃,他耐心等待,殷勤体贴,不离不弃。他们两个就是“绝不丢神”的绝代双骄。所以,最后,他们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真正幸福。这种幸福,是那些六神无主,六神为奴,六神皆无的人,所无法体味的。
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选择。而《占花魁》就是作者自己给出的他的回答:
守神如玉,决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