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十二回 第十一节：终属难定

【原文】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贾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

【端木持易见解】

冯紫英没有卖出“洋货”，心内很是不舒服。于是说长道短，议论起贾家娶的孙媳妇来。为何他别的没说，只说“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大约真正的理由是，贾珍对这位孙媳妇没有能够得逞，且这位孙媳妇也不支持购买冯紫英的洋货，就像贾琏媳妇凤姐那样，也是有脾气的。人啊，总是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就会说他好，得不到了就说他不好。

贾家不打算买，其实大抵上是因为凤姐不打算买，贾琏也拿她没办法。冯紫英岂能不明白荣国府里面的事儿？他的怨气，没地方撒，于是就拿宁国府里面孙媳妇，来影射荣国府里的王熙凤，暗指她“家教”不好，这种指桑骂槐的事情，贾琏自然已经体味出来了。于是贾琏提起这个贾雨村来。人说话，都是相互牵连着的，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某个人来。贾琏之所以提起雨村来，其实是卖冯紫英一个人情。那意思就是，贾雨村现在“又要升了”，他自然要钻门子，是用得着这些“洋货”的。他如果买了，也就算是贾家买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冯紫英就故意问，贾雨村跟你们有关系吗？这个人靠谱不？这种买卖，最好是要知根知底，且有个兜底担保的最好。

于是贾政就又替贾雨村吹捧了起来。怎么吹的呢？大家看仔细了：

第一件，就说贾雨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贾雨村受到甄士隐的接济，后来发达了，就娶了甄家的丫头，就是娇杏。娇杏侥幸因当年的一回顾，做了雨村的偏房，更进一步的进府就生了孩子，雨村的妻子亡故，她竟做了夫人。这些都是偶然的事情，如今竟然成了贾雨村知恩图报的“证明材料”了。这是贾政故意美化的结果。大家都晓得，贾雨村并没有报恩，香菱的事情，他明知道，也没有帮忙，而是畏惧贾家势力，放了薛蟠。

第二件，贾雨村是个关心主子的人。贾家对贾雨村来说，就是他的主子。于是贾雨村对主子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最热情的表现就是为主子记史。“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这就是贾雨村得到贾政喜爱亲热的原因。为什么历代帝王都要找人写史？写史的目的，不是写给当下的人看的，而是写给后来人看的。那么留给后人看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让他们在前人的历史中汲取经验和教训，避免重蹈覆辙。因为要让后人“汲取经验和教训”（经验就是好的方面，教训就是坏的方面），所以，古人写史的时候会把好的写的更好，坏的说的更坏，这样才更能让后人“汲取经验和教训”。既然写史的核心目的不是写实，而是教育后人，所以史书的真伪性在古代就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什么呢？“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以达到“为后世言”的目的。表面看是为后世言，其实也间接的达到了为当世之人“洗黑漂白”的目的，达到了当世和后世共同受益的同一目的。所以，绝大多数古代史，写的很好的人，其实都没写的那么好，好被夸大了，缺点被隐藏了；写的很坏的人，其实没写的那么坏，坏被夸大了，优点被隐藏了。你按照这个规律去还原历史，才算差不多接近历史真相吧。贾雨村果真关心主子吗？大家都晓得，这是拍马屁罢了。

第三件，贾雨村人情练达。“几年门子也会钻了”。这是贾政对雨村的第三个吹捧。什么叫钻门子？就是钻营、钻空子、投机取巧。这本事是官场、商场、战场的必备能力。“取空”的思想，不仅是老庄的思想，也是鬼谷子的思想，更是兵家商家的思想。现代《厚黑学》之父李宗吾也是这么认为的。这本身没有什么不好，庖丁解牛，要的就是会走空穿隙，在敌人最薄弱的地方成长壮大。问题不在于“取空法”，而在于为谁而用。“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是极卑劣之行为；用厚黑以图谋众人公利，是至高无上之道德”。“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贾雨村钻空子，目的是什么？是为自己一己之私。所以并不值得赞美。但贾政却吹捧他。“钻”在很多地方，和“贡”一个意思，比如四川、湖北某些地方，就是一个意思。有一个洞，让你钻过来，跟说“你贡过来”，意思一样。贾雨村大约是很懂“钻”和“贡”的人，但这并不值得骄傲。大家要晓得这一点。

冯紫英见的世面多了，并不认为像贾雨村这样的人，就能长久下去。所以，他的格局，要比贾政一家人，高多了。“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就是对贾政吹捧的贾雨村进行打脸。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既寿永昌”呢？且听下节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