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十二回 第十节：世间最难消的是什么？

【原文】

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了出去，告诉了贾政，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冯紫英只得收拾好，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扰老伯吗！"贾政道：“说那里的话。”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冯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象尊府这种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端木持易见解】

围屏、钟表、母珠和鲛绡帐——这些东西，都是洋货，价值2万两白银，非常珍贵，所以冯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象尊府这种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冯紫英这句话说明了几个重要问题，值得大家深思。

第一，对外贸易，不管是走陆路或者走水路，穿山跨海的，都是属于高风险行业，所以，需要有极高的承受风险能力的人才能进行这种贸易。不是巨富就是大户，非富即贵才能有这个实力。于是，历来“买办”必是官员僚属。买办与官僚必然紧密联系。他们是最容易勾结外部势力的一群人。

第二，买回来的洋货，价值一般都非常昂贵，所以，也不是一般小户家庭能够接受得了的。所以，必然是一些大地主、大工商业主、大官员这样的家庭才能买得起。也就说，大多都是为有钱有权的人服务的。同样的道理，出口业务，也是这样的家族。于是，大家就可以知晓，进出口业务，绝大部分，必定是上层人士的生意，为上层服务的买卖。

第三，垄断对外贸易进出口业务，历来是税收最重要的来源之一。这个关税占一个国家的财政收入的比例究竟有多少？高的时候，可以占到50%左右。比如在20世纪初，关税占美国联邦政府税收收入的50%。大清朝晚期签订了很多不平等条约，很多国家都要求以关税作为支付条件和渠道，就是因为这个关税来钱太容易了。这些外国人管理中国的海关以后，1865年海关税银830万两；1875年，海关税银1200万两；1880年，海关税银3000万两。此后，清朝的海关收入稳步增长，其税收收入占清朝总收入的三分之一以上。如果这些钱归朝廷，那岂不是非常丰盈的税收？可实际上呢？当时清朝有广东海关、福建海关、浙江海关、江西海关四个海关，然而，这些海关腐败盛行，海关官员只知道中饱私囊。海关每年给朝廷带来的税收并不多，不到500万两白银。他们贪腐的钱哪里去了？也不可能他们自己得了，很大一部分就给上级私分了。皇帝私人自然也拿了不少。他们其实都是借朝廷为个人谋取私利的。2021年，美国关税占美国联邦政府税收收入仅占3%左右。我国的情况也是一样，2020年关税只占我国税收收入的1.7%。为啥好好的关税，收不起来呢？因为巨大的利益，都被从事进出口业务的权贵们私分了。关税丧失了“筹集财政收入的职能”，便宜了那些暴利的权贵者。

第四，皇帝是怎么参与关税分赃的呢？首先规定每逢元旦、万寿、冬至等节令，封疆大吏都要向皇帝进献当地名贵物产，这在当时已成惯例。拿广州来说，此地作为清朝对外贸易的主要港口，是洋货进入中国的主要通道。据档案文献记载，历任广州将军、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粤海关监督等大员，均竞相争购西洋舶来品，作为进贡的物质。他们为什么买这些舶来品，而不是自己本地产的物件呢？因为这些舶来品，是皇帝家的专营产品啊。进口业务掌握在皇家养的狗手里啊。就像现代公司，大股东的儿子开了个饭店，你们公司的接待业务还不得放在这里进行？皇帝的老婆开了个珠宝店，你要向皇帝进贡，还不得到这个店里买珠宝？你买金块，都没有买这珠宝好使，不是吗？大家一定要搞清楚一个概念，皇帝只是大股东，他有自己的内务府，就是自己的小账，小金库。而国家机关户部、财务部，那是公事儿，也就是大家的事儿，那是次要的。皇帝也要优先满足自己的需求。就像大股东掏空公司，是一个道理。上行下效，大家才不会在乎公司死活呢。所以，皇帝是减免税收之外，最大的偷税逃税漏税大户。真到了国家有难的时候，他就逼迫其他人交税，自己照样一毛不拔，或者拿出来一点做做样子，等其他人交了钱，他再把自己交的那部分拿回来。利害的皇帝，能把下属掏个精光，比如贾家，就是如此。上面皇帝找这个家族套钱，贾家自己内部的人呢？也往自己小金库套钱，下面管事儿的人呢？也往自己口袋套钱。贾家也有本大帐，“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了。

第五，朝廷如此，贾家也如此，荣国府如此，宁国府也如此。冯紫英“前儿见”贾珍，估计就是推销“洋货”去了。说什么“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这都是扯淡。贾政没有买下这些洋货，他早已经“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赦来了，他又看到了一点机会，所以才肯坐下来吃顿饭，否则的话，哪有心情扯淡呢。冯紫英担负着卖出“洋货”的任务呢，可惜，如今这任务没完成，没法交差啊。这个任务，如果是皇帝交代的呢？大家细想一下，有没有可能呢？皇帝也缺钱了，让御前侍卫、侍郎冯紫英，出去找个富贵人家，把手头的洋货，卖几件。如果果真如此，那可真是皇帝老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了。

以上，就是冯紫英这句话引起的一些思考，诸君也可以就此扩展深思。

至于贾珍家娶孙媳妇，为何也不挑挑捡捡呢？那胡道长都退了位，“从前做过”的，现在哪有什么权势？又没有家教，将来怎么扶持教育贾家后代？不管现在，也不管未来。那他们究竟看上了这个女孩什么呢？没有权钱硬实力，又没有文化软实力，也就只剩下一个容貌肉体了。那冯紫英于是嘲笑道：“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冯紫英嘲笑人家干什么？

因为他没有搞到钱啊，所以怒火中烧，恼羞成怒啊。恨这些贾家的人，都是什么玩意儿，也不知道多去赚钱，发家致富，来买点皇帝的贡品。只知道玩女人，早晚非弄死你们自己不可。

我看到这里，能说什么呢？

也只好说“罢了”。

可冯紫英并不一定就愿意罢了。世间最难消的是什么？难道果真是严寒吗？是洋货吗？不，最难消的是“怒”，是“恨”、是“气”啊。

所以他还要有话说，至于如何说，且听我下节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