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吻十万年》
(2023-07-20 15:3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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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八十九回 第三节:轻吻十万年
【原文】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拾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一口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复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不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多,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房子,备下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问:“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日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作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怠说话.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袭人麝月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个看着撤了下去.宝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回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了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
【端木持易见解】
宝玉自从看到雀金裘以后,就不舒服了。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出原因。身边的伙伴焙茗、自己的老师贾代儒、奶奶贾母、母亲王夫人、同床过的袭人、贴身的麝月,他一个都没有说出实情。他只说是“我身上不大冷”,“病了”、“心里不舒服”,“只是心上发烦”,“心里闷得很”,可就是不告诉他们任何人,他为何如此。
这让我想起柳永的“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又让我想起辛弃疾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还有苏轼那“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那些自以为弄死晴雯,就可以让宝玉变得成熟、稳重、俭省、勤谨、规矩、用功的人,哪里晓得,他们弄死了晴雯,基本上已经让宝玉也死了一半了。晴雯死了,从此,宝玉的心里,再无晴天和色彩。他的心里再也装不下这些活着的人们,他的心里只剩下晴雯。他的心从此再也无法向这些活着的人开门,因为晴雯从此已经成为他的心锁。
晴雯虽然没有和宝玉成亲就已经被害死了,但在宝玉心里,他早已经和她“成亲”了。为什么这样说呢?你看宝玉写的悼词,“独自意绸缪”,就表露了他的全部心意。
绸缪,来自诗经。诗经中专门有一篇《国风·唐风·绸缪》,是先秦时代晋地汉族民歌。诗人借洞房花烛夜的欢愉之情,表达出了男女之间非常温馨、甜蜜的情爱。
怎么表达的呢?
诗人在那个成亲的夜晚,这样唱起来:
“一把柴火扎得紧,天上三星亮晶晶。今夜究竟是啥夜?见这好人真欢欣。要问你啊要问你,将这好人怎样亲?
一捆牧草扎得多,东南三星正闪烁。今夜究竟是啥夜?遇这良辰真快活。要问你啊要问你,拿这良辰怎么过?
一束荆条紧紧捆,天边三星照在门。今夜究竟是啥夜?见这美人真兴奋。要问你啊要问你,将这美人怎样疼?”
诗中男欢女爱,那么热烈,可宝玉的问题是,此时晴雯已经消失了。良人已无法邂逅,璀璨如雯者已不可见。只剩惆怅,只能在意念里绸缪。当然,这是宝玉的心意。如果我不挖掘这层意思,仅仅从诗的表面看,意思就是当年,晴雯独自想和宝玉结亲,后来没成,就身死梦灭了。如果大家只看到表面,那就真的辜负作者一片深意了。
“怀梦草”的典故,出自汉朝郭宪的《洞冥记》卷三:“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莫。怀其叶,则知梦之吉凶,立验也。帝( 汉武帝 )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 ( 东方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李夫人,因改曰怀梦草。”
从绸缪和怀梦草两个典故,可以看出,这一回的内容,大约是上卷作者本人的作品。因为,从用典和写作手法上看,和上卷具有统一性。
第一卷作者善用诗经中的典故,且多次用到汉武帝思李夫人的典故。写作手法方面,这里写宝玉思念晴雯,却未作任何直接书写,而是通过宝玉的各种“谎言”虚假遮掩,种种曲折来达到真思念的目的。且用典往往有表层之意,又有深层之意。表层看似写晴雯当初的意念,内里却是书写宝玉祭奠时的真心。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层意思,那即是作者自身,借宝玉的嘴,抒发自己的现实真意,在小说之外,来表达对自己爱人的思念之情。这就完美达到了小说内外、历史和现实、典故和当下、虚拟和现实的高度统一。由此,我可以判断说,这一部分,确是上卷残卷。
很多读者可能不知道,120回版本的红楼梦,是1791年程伟元邀同高鹗将历年搜求所得的《红楼梦》前八十回抄本以及后四十回残抄本,“细加厘剔,截长补短”,合成一百二十回,以木活字排印,称程甲本。次年(1792年),程伟元、高鹗二人“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在程甲本基础上“补遗订讹”“略为修辑”,重新排印出版。这就是程乙本。
从它的诞生经历可以看出,下卷并不全是高鹗、程伟元的作品,部分内容,还是红楼梦上卷原作者的“残抄本”手稿。而今天这一部分,应该就是属于原作者的遗迹。讲真的,我很高兴,我能识别和感受出来。
这种感受,我给大家举个例证:
原作者说:“孰与话轻柔?” “脉脉使人愁”,大家知道,他已经很难过了。但这种难过,不是到此就算完了。他继续“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这看起来是要消灭忧愁,但却让忧愁燃烧、扩大、弥漫起来。他本可以开门,逃出这种无处不在的忧愁,但他却“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也就是说,作者就要沉浸、沉醉、沉沦在这愁海里。袭人说“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作者真的是“闷的慌”吗?不。表面看是闷,实际他不是闷;外人看他是闷,他内心却并不闷;他身体是真闷,心灵却没有一点闷;如果非要说这是闷,他要的却就是这个“闷”。
在他心里,他就是要和那弥漫的云烟彩霞晴雯,长久的拥抱、长久的抚摸、长久的轻吻(晴雯),永远在一起。如果有“闷”的期限,他一定希望,是十万年。
就凭这“闷”的任性,我说,我在这里与原作者重逢了。现在正值盛夏,这可真是“落花时节又逢君”,悲不自胜,喜不自胜,人生又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