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八十七回 第八节：上帝和家，都死了

【原文】

单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端木持易见解】

自从妙玉听完黛玉的琴歌，当下就觉得不好了。急急回到栊翠庵，禅门日诵，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仍然没用，依旧思虑难忘，竟然发展到灵性出窍、魂魄失落、走魔入火起来。

这孩子遭遇过什么呢？

根据她的梦境，大约确实曾“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自己不肯去”，等到后来跟随师傅迁移，路上或许遭遇“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

有人说，这是她的结局的预兆。这种说法，大抵是不靠谱的。一个人的意识，大多是对旧事儿或者近日之事的反应，因为存在决定意识。即便梦境有期盼的事儿，那也是基于现实而产生的。梦境是潜意识里，对现实的否定或者加强。比如现实中妙玉已经喜欢宝玉，于是心中潜意识就不希望其他王孙公子来娶她，更不喜欢媒婆来拉扯，更害怕有别人强迫她的意愿。通过梦里对不喜欢发生的场景进行否定，来加强自己的心愿，这才是合理的梦境。这种结果的产生，大多都是因为现实可能不会如愿，因此已经在现实产生了悲观预期，所以，才会做这么不好的梦。如果现实中她的预期是乐观的，她就可能在梦里梦见宝玉来迎娶她了，她上了娇子，宝玉解开她的红盖头，自己娇羞紧张，一不小心笑醒了。

一个人的梦，也不会天马行空。总是现实中可能发生，而且经常发生，做梦的人经历过或者听闻过，才会进入那梦。妙玉的梦魇，或许不是她自己的经历，但却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仕宦人家小姐的命运。被“王孙公子求娶”，“又有媒婆扯扯拽拽”，“自己不肯去”，于是被父母、接亲的人，如同强盗一样，硬塞上娇子，“持刀执棍的逼勒”。她听的多了，见的多了，自然就会入了梦。

在那样一个不能自主爱情、不能自主婚姻、不能自主生养的时代，女性一旦长大成人，就要被逼着嫁出去，从此一生，注定都将是漂浮不定的，注定是没有家，没有家人的。离家、出家和出嫁，效果其实都是一样的。黛玉是离家、妙玉是出家、迎春是出嫁。类型不同，结果一样。

于是，她们都想家，想回家。

但问题是，马上惜春就打脸了。惜春在家，又能怎么样呢？也不快乐，也没有依靠。亲生父亲不管他，亲哥哥也不管他，这就是黛玉、妙玉、迎春，你们思念的“家”？你们一个女人，在家不也是如草一般？又有什么值得思念的呢？如果惜春的故事，你们不服，那么，你们看和你们一样的史湘云，她可是被接回了家，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被强迫着嫁人了？你黛玉假如被接回去了，结局还不是被迫着嫁人？你不愿意的话，还不是被迫出家？就像藕官、蕊官和芳官，不都被逼出家了吗？

一句话，出家或者出嫁，你自己选。如果都不选，恐怕只有像金钏儿那样跳井了。不跳井，也只能像晴雯那样，被人羞辱到死，临死喊了一夜的“妈妈”。

总之，女人早已经没有家。自己出生的家，是属于男性兄弟的，即便没有兄弟，也只属于父母的；自己嫁的地方，是属于老公儿子的，也不是属于自己的；如果出家，那寺庙也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贾府这样的地主的；连跳入的井、上吊的绳子、病死所躺的床，也都不属于自己。你哪里有什么家可言呢？

以上结论，即“家的破灭”，认识并将此结论公布于世，刺破现实虚伪的，就是400多年前的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贽。他是中国第一个提出男女平等的人。他比西方17-18世纪发生的资产阶级和人民大众反封建的启蒙运动还先进。只可惜，李贽没有能够掀起时代的革命浪潮，而是被消灭在了大牢里，而且随之中国进入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黑暗的一个朝代——清朝。而西方，却在启蒙运动之后，由法国开始，进行了一场波澜壮阔的社会革命，推翻了一众封建王朝和一切封建制度。

但他的思想，却没有泯灭，而是在红楼梦里，得到了继承和发展。李贽可以说东方启蒙运动的第一人，而红楼梦可以说，是东方思想启蒙运动最重要的一部著作。李贽和红楼梦主张的“独立自主和男女平等”的精神，是中国现代文化和思想的源头火种，是1954年宪法第九十六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在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社会的和家庭的生活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权利”的精神基石。

新中国成立后，在一个能够独立、自主、平等的社会里，家，再也不能成为毁灭埋葬女人的坟墓了。尼采说说，上帝死了。而我说，家死了。女人再也不必出家、出嫁、成家或者靠家、回家、死家里了。这是女人的幸福时代。而目前，唯一不幸的是，有钱才能成全自家。

要解决这个“唯一的不幸”，就需要我们努力去摆脱资本的压迫和束缚，这才是我们所有人面临的新使命和新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