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八十六回 第三节：张三的哥，张三的歌

【原文】

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道：“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了一声．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与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知县叫提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卤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卤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不要胡闹了。”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银钱。”

【端木持易见解】

张三，死了。

张三的爹，18年前也死了，那时候张三才五岁。

张三的大哥、二哥，也死了，是不是和他们的爹一起死的，不晓得。总之是死了。为什么要特别交代他爹和二个哥哥的死呢？因为这说明张三从小已经失去了任何保护力量了。

张三的母亲，从小把他拉扯大，如今眼睁睁看着儿子就在自己面前死去，“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伤心之情，无以言表，她“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已经表达了她全部的愤怒。只是，知县听完她的话术，就让她下去了。

然后，再出场的人，就再也没有一个替张三说话了。

张三所在场所的老板李二，首先撇清关系，说不是佣工，说张三只是在这里卖酒，仅此而已。为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让县官问喝酒的。喝酒的吴良，吴良翻供了，说是失手误伤。又让县官问薛蟠。张三的敌人薛蟠，自然也翻供，说是失手误伤。然后是仵作与书吏改轻了验伤报告。县官自然也不吭声。

张三的母亲还要伸冤，县官已经不允许她说话了。

张三的二叔，不仅不替他伸冤，反过来替县官打掩护，阻挠张三的母亲伸冤。反倒要张三的母亲“不要胡闹了“。

于是，大家看看，张三一边，只有毫无势力的老弱母亲一个人，为他声张。反观薛蟠一边，家里有薛姨妈、宝钗、媳妇夏金桂，亲戚有王夫人、贾政、王熙凤、贾琏等等；堂弟薛蝌、仆人李祥等为他奔跑，朋友吴良替他说话，买通的县官、仵作、书吏替他撑腰，主动叛变的李二、张二，替他遮掩。

你们说，张三一边的势力，如此的虚弱，怎么能够取得胜利呢？

现实生活的博弈，其实也是力量的对比。要战胜对手，就不能不做力量的估计。很多人不知道如何估计，以上就是我提供给大家的方法。

如果张三的父亲还在，两个哥哥也没死，不仅没死，还有一个在朝廷供职，那张家的力量的就大了很多。这个时候，县官就不会轻易倒戈，李二张二就不会叛变。薛蟠家的银子，就不好使了。

再假如张三是个特别知名的大家族的人物，背后亲戚姑舅也都非常厉害，那样的话，薛蟠几乎必死无疑了。

只可惜，张三什么也不是。于是，他就这样白死了。

他的冤屈，恐怕只能等到将来贾家自己出了变故，自己的贵妃死了，保护伞被打掉了，恐怕才能大白于天下吧。

当然，假如薛蟠继续这样打死人，昨天打死冯渊，今天打死张三，明天再打死李四，后天又打死王五……，如此虽然单个死去的人（冯渊、张三、李四、王五）不能奈何他，可是死的人多了，背后替他们喊冤的人也就成倍的多起来，几个、几十个、几百个的喊冤，力量就大了，这个时候，薛蟠也就再也躲不过去了。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天下很多事儿，就是这样通过量的积累，也能得到天地翻覆的。

所以不要怕吃亏、怕委屈、怕受辱，积累多了，反对的力量就大了，胜利也就来了。张三虽然看不见了，但张三的娘，总是会看到的。即便张三的娘看不到，其他受过薛蟠之苦的人，也会替他们一并伸冤的。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这就是人间正道。天不藏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就是苍天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