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八十回 第十节：抱缠金贵

【原文】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端木持易见解】

金桂很嚣张，敢于在薛家不停吵闹，折腾香菱、寻趁宝蟾、顶撞丈夫、气恼婆婆、压制姑姑，这种“啃骨头”的精神，令我非常佩服。于是我就在思考，她就不怕薛蟠休了她吗？

宝蟾呢？你看她也是烈火干柴，撒泼闹腾，“不肯服低容让半点”，这种“泼性”，我非常佩服。但这里固然有薛蟠的“情投意合”给他力量，那么，难道这就够了吗？她浑然不怕金贵的底气究竟从哪里来的呢？

先说金桂，她为什么不怕薛家一众人等呢？

我研究了很久，终于从古代的婚姻制度中找到了原因。据古代大致类似的婚姻法规定，举清朝为例，其《婚姻法》规定，“离婚之日是，无论何原因，其妆奁应听携去”。古人在结婚前，女方要给男方家送一个定贴，上面清楚写明女方家都陪嫁什么财产，这些财产统称为奁产，就是嫁妆的意思。奁产在婚后也归女方所有，不能算做是男方家族财产的，即使男方家族分家，女方的奁产也不能分，而且妻子的丈夫也不能碰。当然，如果妻子愿意，也可以把奁产给丈夫使用，但这种行为在古代会被耻笑，戳脊梁骨。所以，女方的奁产非常稳定可靠。薛家要想使用金桂带来的嫁妆，就需要靠乞讨金桂。她开心了，就可以施舍一点儿给薛家；不开心，就可以不给。薛家不能公开强夺使用，这是法律所不允许的。

有了这条法律的保障，金桂才可以凭借着自己丰厚的嫁妆，在薛家拥有独立自主的地位和无所畏惧的勇气。这就是所有权在社会权力体系中的基础性地位的表现。这就是金权在社会和平时期里的决定性力量。它甚至超越了所谓的“三纲五常”，所谓的“夫为妻纲”。这是金贵者越来越凭金而贵的趋势表现。历史并不是突然诞生了资本主义，拜金的资本主义，早就在旧社会的子宫里，酝酿了很久，才能在某天，突然屙出来这么个玩意儿，把大家搞得一生铜臭。

金桂可以凭金而贵，潇洒的啃骨头，狠劲儿十足。那么，宝蟾呢？她的优势我研究了，就是有毒，而且抱缠在金贵和薛蟠身上。她的抱缠能力非常强，薛蟠被他盘绕，金贵被她抱缠。薛蟠被她盘绕这事儿，我们就不提了。单说金贵如何被她抱缠呢？首先，宝蟾并不是真的像作者说的那样“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而是非常有心计，她的轻浮是装的，可爱更是装的，目的是引诱薛蟠。诸位细想，如果她不懂得拍马屁，心狠手辣，使用各种狠毒的手段，替金贵卖命听差，她能得到金贵的信任吗？她能做陪嫁丫鬟吗？所以，宝蟾绝非寻常之人，就像平儿一样，没被王熙凤弄死的，能是平凡人？其次，正因为宝蟾懂得替金贵卖命，那金贵者干的罪恶勾当，她自然是门清的。嫁来之前远的且不说，单说进来薛家以后，金贵让她肉身吸引薛蟠，从而离间香菱和薛蟠，又搞小人诬陷香菱，这些举措，宝蟾不都是计划者、参与者、实施者？所以，宝蟾就是金桂的毒药瓶，宝蟾已经是金贵者的毒手，金贵能够真的砍掉自己的毒手吗？她做不到。而且真对抱缠者下死手，宝蟾抖落出来她的事情，岂不是两败俱伤？弄不好还会首先毒死金贵者自己。这是宝蟾根本不怕金贵者的原因。

抱缠金贵，她们主仆倒真是绝世无双。一个凭金而贵，一个抱缠有方，不服不行啊！碰上这二位姑奶奶，也只能委屈薛姨妈母女了。谁让他们两个抱缠无方，缺乏啃骨头和泼性精神，进京献金这都好几年了，本指望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可结果呢？年岁都这么大了，仍然还没有搞成“金玉良缘”，所以，只能母女“暗自垂泪，怨命而已”。

一心抱金而不成的人，不怨命，又能怨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