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七十八回 第八节：我为四娘

【原文】

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友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键，极妙。这第四句平叙，也最得休。”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坐，见其娇而且闻其香？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问而可知娇怯之形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贾政写了，道：“这一句不好，已有过了‘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说那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呢。”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笑道理“且放着，再续。”宝玉道：“使得，我便一气连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做。便做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了，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贾政道：“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么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峰。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又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疆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馀意尚彷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

【端木持易见解】

宝玉这首《姽婳词》，文学水平怎么样？我不多评价，结论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堪比白居易的《长恨歌》。而在思想境界上呢？我个人认为，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阅读了这首长歌很多遍，作者讥讽的文武大臣、朝纲礼仪，为什么最后都成废物了呢？

后来我有了答案，原来青州（既天下神州）出了个“恒王”，恒王这个词用的好啊，那就是什么都要称王称霸，自己说了算，既“好武兼好色”，“好武”就是搞暴力镇压；“好色”就是喜欢别人拍马屁，什么都顺着他，总之，他是“王”，是“霸”，而且比较“恒”，一贯如此，一直如此。

就拿林四娘这件事儿来说，他恒王为什么找一群女娃子习武？他是为了搞军训吗？不是的。他是“列阵挽戈为自得”,就是自得其乐，得意洋洋。这样的人，他还有心事操练真正的士兵吗？真正的士兵受得了他这样的侮辱吗？他练女娃子，在冷兵器时代，纵然是有力，能真的举起刀枪剑戟吗？“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说白了，就是为了好玩、好看、好耍。这哪里是把军国大事当回事儿呢？

最后怎么样呢？会导致恒王“得意人”之外的其他的人，一定非常寒心。于是大家哪里肯卖命呢？为谁卖命呢？凭啥卖命呢？“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最后恒王送命，就成为必然的了。

林四娘为什么要忠于恒王？因为她是被超拔的，所以，她有感恩之心，这很正常，但她却想让别人都跟他一样，抱有感恩之心，说什么“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其他人就不这么想了。人家能做官或者有田产，都是祖宗荫蔽，靠祖宗打江山得来的，或者靠祖宗经营得来的，又不是靠你恒王赐予的，就连你恒王，都是靠着大家交赋税进行供养呢。谁对谁有恩？林四娘说的话，在别人眼里，就是胡说八道了。所以，谁来做王都可以，谁来做王都交税，那又何必在乎谁做王呢？于是，交税的人，从来不在乎谁为王。特别是拿着税却不办正经事儿，整天泡妞的人，早死找好，谁还会对他感恩呢？

林四娘很显然不懂众人之心啊！这是“我为四娘长叹息”的原因之一。

谁家无父母？谁家无儿女？恒王不思天下父母儿女，天天收缴，天天纵兵，天天恒乐，于是才有赤眉、黄巾云起，他要好武杀人，“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这首先是他对无数家庭、父母、儿女的犯罪场景，然后才变成他自己的下场，不是这个道理吗？这是“我为四娘长叹息”的原因之二。

四娘不思反省，却还要“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疆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又有不知多少无辜秦赵之女，就这样为一个不值得的人，白白牺牲掉了。这是“我为四娘长叹息”的原因之三。

林四娘自己不尊重纳税人之心，不懂恒王之穷兵黩武而该死，不懂怜惜无辜人家孩子的性命，这样的狭隘的“小忠”，哪里有半点“大义”呢？大义必为众生着想，林四娘此等效忠恒王的忠，如果真去效仿，可真是天下又多了很多奴才啊！恒王恐怕不知道哪会儿又复活了，总是难以迅速消灭干净啊！我们现代的年轻人，是专门要去消灭各种恒王、各种冤税、各种战争的，怎么能学习林四娘呢？这也是“我为四娘长叹息”的原因之四。

红楼梦作者说“歌成馀意尚彷徨”，说明他只是为林四娘白死而难过，却找不到出路。我们现代的年轻人却不同，我们是有出路的。出路在哪里呢？就在于我们要寻求自我解放，从资本的经济剥夺中解放，从恒王的政治压迫中解放，从帝国的殖民战争中解放，一句话，为了自我解放，必须团结起来，去解放全人类被压迫的人们，将自我解放和人类的解放，统一起来一并解决。这就是我们的出路，而决不能走恒王和林四娘的死路，更不能走立朝文武的奴路，你们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