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与不软》
(2022-11-12 16:4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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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七十八回 第七节:软与不软
【原文】
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深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好题忠义幕,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底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
因问宝玉。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的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的肉,准许你先大言不惭的!”
【端木持易见解】
先做一些铺垫,其一:“大阮小阮”,指三国魏后期诗人阮籍与侄子阮咸。两人都是“竹林七贤”中的人物,世称阮籍为大阮,阮咸为小阮,后人便以“大小阮”作为叔侄关系的代称。贾环是贾兰的叔叔,所以可以用大阮小阮来代指。阮,读作“run”,和“软”是一个发音。阮籍和阮咸是曹魏的旧人,却投了司马家族,最后吃了软饭,倒配得上这个“阮”字。而且叔侄二人,到真是一个大软,一个小软。谁也不笑话谁了。
其二,温八叉,李长吉,白乐天,分别是唐朝的温庭筠,李贺,白居易。三个人都非常有才气,温庭筠才思敏捷,每入试,叉手构思,凡八叉手而成八韵,时号“温八叉”,他可称得上为一名“鬼才”,再加上相貌其丑,人称“温钟馗”。李贺有“诗鬼”之称。白居易与元稹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有“元白”之称,白居易有“诗魔”之称。注意看,三个人都有魔鬼之才。再来看看三个人的诗词特点,温庭筠其诗,辞藻华丽,秾艳精致,内容多写闺情。其词更是刻意求精,注重文采和声情,成就在晚唐诸人之上,为“花间派”首要词人,被尊为“花间派”之鼻祖。李贺的诗词,常用鬼的意象,“鬼、泣、血、死”用的最多,语言瑰美而冷俏。温庭筠、曹雪芹都受他的影响。称为“诗鬼”那绝对是名副其实。最后看白居易,他的诗词重写实、尚通俗、强调讽喻,也就是说,诗歌必须既写得真实可信,又浅显易懂,还便于入乐歌唱,才算达到了极致,被称为“诗魔”和“诗王”,那绝不是浪得虚名。
最后看看温八叉的《击瓯歌》,李长吉的《会稽歌》,白乐天的《长恨歌》分别写的是什么。
《击瓯歌》全称《郭处士击瓯歌》,郭处士即郭道源,唐武宗在位的时候,李德裕执政,郭道源曾充太常寺调音律官。武宗的时候,虽然已经是晚唐,但还算是一个开明的朝代。武宗死后,宣宗继位,朝政又趋于腐败。李德裕被贬死,郭道源也因此流落到了民间。因为他是一位耿介拔俗的艺术家,所以才被温庭筠引为同调。这首《击瓯歌》,通过描写郭道源高超的技艺,寄托了温庭筠对于李德裕的哀思和对现实的批判。
《会稽歌》原名《还自会稽歌》,此诗借写南朝梁代诗人庾肩吾的前事,借古叹今,为那些曾任职东宫而后遭贬斥的官员抒发内心的悲叹。庾肩吾曾经是萧纲(简文帝)的度支尚书。侯景至建康,矫诏遣肩吾使江州招降萧大心,他乘机逃至会稽,间道奔江陵投萧绎,任江州刺史,领义阳太守,封武康县侯。最后萧纲被侯景所杀。
《长恨歌》,写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表面是写爱情,实际上,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元和初年,正是安史之乱后百弊积结的中唐,当时社会政治腐败、经济凋弊,内有藩镇割据,外有吐蕃侵扰,中唐人民目睹时代沧桑巨变,不满于社会分裂、动乱和凋弊的现实,怀念盛唐的统一、安定与繁荣。社会各阶层中形成了爱谈论开元天宝遗事的风气,探讨由盛转衰的教训成为人们普遍关心的社会问题。中唐时代普遍存在的怀念盛世、不满现实的社会思潮,反映到文学领域中,就相应产生了一股新的创作潮流,即以回忆开元天宝时代的社会生活为题材的创作潮流。一方面,文人们收集开元天宝时代的种种传说,写成了杂史或传奇小说;另一方面,这些广泛流传的传说,又为诗歌提供了丰富的题材,诗人们或回忆盛世、盼望中兴,或抚今追昔、感伤国运,或借昔讽今、针砭时弊,创作了不少兴寄深切的诗歌。白居易的《长恨歌》即属于后者。
温庭筠曾被人推荐进入东宫,给庄恪太子做了陪游文人。但太子意外卷入宫斗之中,“终不能自白其谗,而行己亦不加修也。是年暴薨”,其实是被父亲打入冷宫,然后被后妈下药毒死的,温庭筠有诗《庄恪太子挽歌词二首》。
李贺同情东宫太子的老师王叔文,即“永贞革新”中的“二王八司马”中“二王”之一。于是才借古讽今。
白居易也曾做过太子的太子左赞善大夫,后来因为议论朝政,被贬为江州刺史。
为什么红楼梦同时引用这些人物和故事呢?其一,是因为作者是东宫一派,或者同情,或者本身就是;其二,对新太子或皇帝非常不满。是故思念旧人旧朝。其三,温庭筠、李贺、白居易,的确都是仗义之人,所写诗词,的确都是吊鬼之诗词。
而最重要的是,我认为,作者既同情他们,又看不起他们,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软了。
温庭筠最后成了花间派,李贺归隐昌谷,白居易以“闲适”的生活反映自己“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
于是他们做起文章来,都成了老油条,老江湖,“老手妙法”,写文章“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倒是的确“始能尽妙”了,只是这种凡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的软弱,少了太多“忠义慷慨”,不过是“大言不惭”的鬼话罢了。
文章再好,人都废了,又有何意义呢?
比起林四娘的忠勇,温庭筠、李贺、白居易,岂不是应该自愧?
谭嗣同之后再无谭嗣同,林四娘之后再无林四娘,徒留后人懦弱的凭吊着,说些忠义好侠的鬼话。
我呸。
不接受的话,那就问问自己,能不能先直面自己的懦弱?正视自己几无忠义的卑鄙?
能的话,说明你我都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