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嫌这样》
(2022-06-22 22: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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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七十四回 第四节:最嫌这样
【原文】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香囊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他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趒趒(tiào),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很象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他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他们,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
【端木持易见解】
外面夫人们都有陪房,陪房来了,与贾家的旧管家,就产生冲突。这就叫外戚与宗亲的矛盾。
这些外戚,你看自古以来,表面名字都起得挺好——瑞家的、兴家的、华家的、旺家的、喜家的、保家的……,实际上呢?各家都专门搞破坏,挑是非,寻故事,意图开出空缺,好让他们入内占住位置。他们可能一开始不敢拿主子怎么样,但总能从下边,一点点剪除、一点点渗透、安插、扩大……,直到什么呢?直到把老的、不服的,都给剪除干净了,他们大约才能心满意足呢。
王善保家的,一张嘴,晴雯就倒霉了。她为什么攻击晴雯呢?因为晴雯最不“趋奉”,不屈服于她,别说她老不死的晴雯不服,其他人,晴雯也是不服的。
王善保家的形容晴雯“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趒趒(tiào),大不成个体统”。实际上,王熙凤是不是如此呢?自然也是如此的。晴雯和王熙凤都是一样的利害,为什么王善保家的,只敢对付晴雯?因为目前她也只能从这里下手,也只能弄得赢晴雯。但凡有机会重伤凤姐,她自然也是会下手的。
再看王夫人形容晴雯“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林黛玉还是不是如此?实际上也是如此。长得好,又“狂”,林黛玉就是这样。那王夫人能喜欢黛玉吗?不喜欢。她为什么不进攻林黛玉?只是目前还有贾母保护,她一时还无法进攻罢了。但凡有机会重伤黛玉,她自然也是会下手的。
王善保家的进攻晴雯,因为她不趋奉;
王夫人进攻晴雯,因为她狂。
实际上二人的逻辑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她们只喜欢卑微顺服趋奉拍马的奴才,仅此而已。
王夫人说,“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她讨厌主人的模样,喜欢奴才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这就说她最喜欢的是奴才的模样,而这,也正是王夫人自己的样子。说到底,她最喜欢的是她自己。
如果王夫人自己的模样非常好,那也我也无话可说。只可惜,她是什么样的呢?“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这一点儿,李纨倒和她一样,“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宝钗呢?也有样学样,稳重、平和、顺从、体贴起来。
她自己无形中,已然成为一个“规矩”人,“模范”人,“没头”的“木头”人。却又以此来要求、选择和衡量其他女子。这是王夫人最可怕的地方。
就像我们深处低位,被别人打压的时候,我们内心实在是反对以学历、背景、容颜、财富、权势等等来衡量人,可一旦自己身居高位或者面临比自己不如的人,却又不自觉的按照这些去衡量人。岂不是一如王夫人那样待己待人?
终于,我们在一代代王夫人这样的强大惯性下,沉入“体制”,化为“奴模”,被“裁量”,“拣选”,“横比”,“纵分”,塑造成为他们要的,他们喜欢的,他们定义的“样人”。
而我却不知为何,被王夫人和陪房们这样的阵仗,吓得瑟瑟发抖,毕竟,我离他们的期许,好像还有很大的距离,偷听到他们发自肺腑的怒吼——“我一生最嫌这样人”,我又怎能不浑身颤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