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缓慢下沉，世界陷入了无边的沼泽。洪水及泥石流的气味迅速逼近，天空暗淡了下来，仿佛演绎着末日阴森恐怖的背景。

我来不及回忆，回忆曾经温热的现世生活，生存的艰辛以及为了尊严与自由的努力，这些都令人神往。现在，我像一条狗那样趴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在下水道一样逼仄的空间里只身向外逃亡。当我艰难地逃离出口，回头发觉，身后的一切已被浓稠的黑暗淹没，金碧辉煌的宫宇，以及精美绝伦的金玉器具深埋于地下，这仿佛是另一个时代的更替与轮回。

我像一只细颈大鸟长长地喟叫了一声。

我看到洪水漫无边际，浩浩荡荡，远处的树木以及房屋时隐时现，低低的乌云急速逆着洪流翻滚，正向天上流去。世界变成了洪荒，无边的悲痛充满了我的内心。我骑在一堵屹起的水泥墙上，浓稠的寒冷浮动在水面扑面袭来。我穿着单薄的外衣，开胸亮膛，白森森的皮肤已经失去血色。很快，洪水漫过了墙，漫上了我的腰际。我看到一根巨的大树根，龙一样在洪水中翻腾沉浮，我奋力地抓住它与之随波逐流。有好几次，我被洪水淹没，我挣扎着浮出水面，一直向彼岸游去。

难道这是一场不可捉摸的噩梦。

我坐在陌生的岸上，久久不能平静。我想到了年轻美丽的妻子，还有一双幼小可爱的儿女。即使远隔千里，我闭着眼也一样可以闻到她们身上特有的气味：奶香味、尿臊味、汗腥味、清新的呼吸，连他们的哭泣嬉笑都包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这些朝夕相伴须臾不曾相离的气味，这些映含在举手投足顾盼之间的气味，这些神圣而纯洁的气味，多年来一直滋养着我、丰富着我的情感与心灵世界，让我的生命与灵魂在人世间有了一处安逸幸福的栖息之所。

我站起身来，在彼岸的高处茫然四顾，不知哪里是我的家，哪里有我的亲人。

是的，我已被一种罪恶的力量带向了另一个世界。洪水远去，滔滔之声仍响彻天地之间，现实所拥有的一切已化为乌有，我背着灾难的流向，一身疲惫向前而行。此时，我的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寻找妻子与一双儿女。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然灾难，我只有尽最大的力量走向亲人，将手伸向她们，这不仅仅是寻找，更是拯救，是自我救赎。我极力调动着自己的嗅觉，我力图寻觅并捕捉一双儿女的气息。天地之间充斥着一股令人无法拒绝的      浓重的腥腐气味，它像死亡的阴影覆盖着大地，令所有的生命噤若寒蝉、黯然失色。

我努力前行，我坚信灾难即将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看到了太阳，看到春天，看到了另外一个明媚和暖的世界，草地上奔跑的孩子，绿荫下衣着鲜艳的女人，蓝天白云、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我回忆起往昔，我们生活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或手牵着手，或相拥而眠，或追逐嬉闹，或哭哭啼啼，我回忆起他们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与表情，可尽管如此，我仍然捕捉不到不到他们的气味以及幸福的感觉，黑白的世界里到处飘荡着死亡的气息。

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似乎从天而降，红色的连衣裙，飘然而又疲惫，看得出，她也是灾难的幸存者。很快，她的身边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或相扶而行，或倒地而卧。我急切地大叫妻子的名字，她回过了身，我跌跌撞撞跑了过去，果然是她！但表情陌生得让我惊悸。她用疑惑的目光凝视着我，仿佛我变得更为陌生。我想，若不是我这样在她身后叫一声，也许我们将永远不会相见，永远成为同一世界的两个陌生人。

灾难的阴影又一次聚上心头。

“孩子呢？”我问。

“孩子生下来闻一闻气味就行了，迟早是要走的……”她神情木然，仿佛在喃喃自语，这令我更为惊诧。我走上前去，仔细地端详，突然感受到她年轻的容颜下有一颗无比苍老的心。我知道只有历经苦难与亲人的生离死别，才会有这样的表达。她的话让我再一次感到了无比的苦涩与辛酸，我们之间似乎隔世之后的重新相见。

我们一前一后返身溯回，我想带她努力返回灾难的现场，返回灾难那边曾经生活过的现实世界。妻子心如死灰，枯木一样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我们历经了多长时间的艰难跋涉，终于返回洪水肆虐过的世界。我们走进了伤痕累累的城市。洪水退后的城市一片萧瑟，死亡的阴影仍然久久未散。宽阔的河滩路上，积贮着厚厚的淤泥，歪歪扭扭地停泊着几十辆汽车，河滩两边三三两两的行人，他们脸上表情僵硬，相互之间不闻不问，这让我的内心更加寒冷而悲凉。

我走近一个小摊点，问及可否见我一双儿女。

“洪水来临前，我是看到两个小孩，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带着一个小男孩，就在我身边立着，一转眼就不见了，洪水太大了！”

我听后，几欲跌倒。妻子立在身后似乎无动于衷。我抹了一把眼泪，仍然向前走去，无论什么时候，我总是期待并幻想着美好的事物，这是活下去的力量之源。我期望在河滩路上，在树林带的淤泥中，能找到孩子的身影……

向前，努力继续向前。大街小巷，店铺零落，生意凋敝，没有往昔嘈杂的音乐、没有急切悠扬的叫卖声，没有了此起彼伏的汽笛声，看不到光艳美丽的巨幅广告、各类招贴画，甚至连一个公交站牌也看不到，城市已变成一片废墟。我祈望奇迹的出现，我的心头浮现出了一双儿女充满阳光的甜美笑脸，他们似乎就在不远处等着我。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向前了。在一家小小的收容所门前，我停下了脚步。我听到了里面孩子们的欢笑嬉闹声，这令我心动。就在此时，我看到我的小儿子跑了出来，就像在幼儿园看到我准时接他回家那样兴奋。看得出，灾难只是流过了他的身边，并没有流入他的心灵，他那幼稚单纯的内心里没有恐惧，没有死亡，没有孤独，只有快乐与幻想。

见此情状，我一时热泪盈眶，瘫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

“姐姐呢？”我轻声地问。

“姐姐在里面玩呢！”他说完扑进了我的怀抱。

啊！我闻到了他身上那亲切而甜美的气味！这令我幸福晕眩的气味。顿时，我从那魔鬼诅咒了的、充满灾难与死亡的噩梦中间醒了过来。我感到自己得救了。眼前的世界已褪尽寒冰，散去腥腐与污浊，变得温暖和煦。是的，春天来了，

再次转身，我发现妻子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