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说清一片落叶与秋天的关系
(2011-09-27 19:4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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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小散文 |
我的心呵,又不安了起来。
我想写下一点文字,写一点文字就会好的,只有这样才能扼住那个魔鬼,那个不安的咽喉。
房子里有些阴暗,我拉开窗帘,秋天的阳光那么好,让我产生错觉,我还沉浸在夏天,我人生的夏天,多彩迷人的夏天。可是,一转眼,在窗帘拉开的一瞬,秋天就来了。
我感到那些苍凉的、浓稠的物质,包括凝重的脸色,忧郁的眼神,长长的叹息,以及从天空而降的、那些让人生畏的肃杀与萧条,从明媚的阳光中抽离出来,很快就贮满我的心底进而溢出了我的眼眶。
我半目光投向窗外的市场,我看到了那个摆地摊的小老板,那个胡子拉茬、脑门光亮,脸色黑中透红的中年男人,从他的长相完全可以猜得出,他的母语是维语,可是他吆喝起来,与往来汉族人交流起汉语来,却是地道的甘肃口音,这让我感到诧异,我无法用目光穿透他的曲折的人生轨迹。从早上开始,又似乎在半夜里就张开了嘴,他一直在吆喝,在我的梦里头吆喝,似乎多少年来从没有间断过。他的声音尖锐凌厉,像要打破窗玻璃:袜子,袜子,纯棉袜子!三双十块!我想,他会这样喊辈子的,一直喊下去,从中年喊到老年,喊到牙齿脱落,喊到语言模糊,喊到手脚颤抖,喊到黑暗突然吞亟他全部的人生。他一直喊,一直强化着路人的记忆,他让我们多年以后还会想起他,想起这里曾经有一个卖袜子的人,曾在我们的耳边吆喝过。是的,许多平俗的事正是因为这种无意的强化才让我永记一生。正如我们天天面见或者打电话的同事同学,正如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远方的朋友,或者已经逝去的亲人。也许只有这样,我们在偶尔回想我们走过的岁月时,才会意识到我们确实共同生活过,我们在人世间走过一遭。
仿佛在一瞬间,在我拉开窗帘的一瞬间,这个男人的声音就停止了,突然间像被什么击倒,或者掉入了深水中,这一切都是无声无息进行的。等我抬眼望去的时候,他已经歪在天空下,歪在秋天的绵软的阳光下,歪在一把掉了皮的旧椅了子上,歪在一堆袜子旁,像死了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突然明白,他不是因为疲劳,他是被梦击倒了,被梦淹没了,这是突如其来的梦,就像突如其来的暴雨淹没了大地;就如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五彩斑斓的世界突然间失去了光彩。
我想象的到,在梦之外,在连他都不知的梦之外,所有现实,都变得轻飘飘了。每一个经过地摊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还有脚前面纠缠的撒娇的小狗,以及他的不同式样不同型号色彩各异的袜子,他的抑扬或低吁的吆喝声,他的妻儿老小,他的纸烟与酒壶,他的狐朋与狗友,他的想入非非的马路上一晃而过的性感的女人,一切都与他断绝了关系,都变成了身陷其中却无法识认的梦。
地摊左边,我看到有几个人,是几个年轻的男人,他们聚在一起打牌,他们都是窗外这个市场上的经营户,他们看到三个人打牌,就忽地就围了过来,他们义无反顾地扔下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平淡而乏味的生意,仿佛一切都不重要,只有看别人打牌,那无异于童年荒寂的日子里看到两个人打架,或者情窦初开的时候看了一场露点的爱情片。很久以来,我一直羡慕他们的自由,不用看领导的脸色,甚至感到他们仿佛不用为衣食,为孩子上学,为老人看病而忙碌发愁。他们长年累月地像生活在这个市场,似乎没有其他的事情打扰他们正常的生意,他们显得悠闲而自由,甚至是无忧无虑,他们可以随时扔下正在经营的生意,在阴雨天蒙头大睡一天,他们不用赶那么早起床。我觉得再平淡的生意也比领导的脸色好看,再有趣的生活,再辉煌的事业,都比不上无限的人身自由令人向往。其实,我明白,我虚弱的目光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表象,他们的痛苦与忧伤没有写在生意中,写在对顾客的脸上,他们在夜间,甚至在白天,经营生意的间隙,都会不小心突然陷进沼泽一样的梦里头而不能自拔!
他们的声音好大,抡着手臂拼尽全力气摔牌,嘴里头不干不净地骂着,是骂人还是骂牌,还是骂天气,骂平淡的生意,以及不如意的人生,几乎所有的私愤都发泄在一张薄薄的纸牌上了。其中的一个小伙子,卖光碟的,每天支起他的摊儿,将一大摞盗版光碟装在纸箱子里,然后坐在电脑前一边打游戏,一边等待来人买他的光碟,那些花花绿绿的光碟,让人眼花缭乱。有几天,他带了他的儿子来,三四岁的样子,他对儿子的语气亲昵极了,那样子他为了儿子可以干任何事,杀人放火或者抢劫,他叫儿子的小名时有些发嗲,像个女人一样,我能感觉出他的心在主颤抖。可是,现在他正大声地骂着,用力地摔着牌,眼里头喷着火,尤其当他输了钱之后,使得劲就更大了,那样子不像是打牌,而是在比赛谁的力气更大一样。他的电脑屏幕上正播着足球游戏,那些木偶样的运动员,多像在梦游啊!他们时而碰到了一起,时而摔倒,他们失去的操控者,失去了秩序,没有将一个球射进门去,就那样从屏幕一角窜到另一角,徒劳地走来走去。
这时,有两个小孩骑着车跑了过来,像马一样的低矮的小三轮车,前面还有方向盘,孩子双脚使劲地用力,蹬一下,再往后蹬一下,车子就往前一下一下地蹿。他们笑着,兴奋地在市场里穿过,在纷乱的腿脚下面穿过。后面跟着一个老人,她像在追脱了缰的小马驹,前倾着身子神情惊慌地喊:“慢点,慢点!”跑到窗户边时,孩子们突然间放下了车子,跑了过来,他们爬上窗台,脸贴紧玻璃好奇地往里看,鼻子也挤扁了。窗台上有一盆花,有一朵叶子已经枯萎,另一朵还在艰难地开放。孩子的眼睛忽闪着,让我感到恍惚,他们打量着房子里的一切,他们想发现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看我,这让我感到神秘,同时有一丝惊慌,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内心。
我轻轻地坐回到电脑旁边,开始写一个故事。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喜欢故事,这大约是人生对现实的一种不满,或者对美好人生的向往所致,或者,这本身就是人的天性。我觉得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不可复制的故事,可这个故事只有在我们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才算结束,正如因为如此,我们大多数人总是没有机会讲完整我们的故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的遗憾。是的,我们不得不把许许多多的故事带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这是多么让人绝望和无奈的事啊!
我是一个喜欢故事的人,但我更喜欢梦,我觉得每一个故事都没有梦迷人,每一个梦都是不可复制的伟大的小说,或者电影。它的结构,它的语言,它的叙述方式与技巧,都有无限的向度和不可确定的意义,有着现实中小说与电影等形式所无法企及的艺术高度,只有醒在梦中的人才能理解这一点。我不知道,那些梦是如何产生的,每天早上我都会因梦而变得痴痴呆呆的,我是一个梦痴吗?我希望沉浸在梦中,永远地生活在梦中,就如同享受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或者电影一样。我做我的主人公,我观察我的人生,我享受我的悲欢离合,我在我不可预知的际遇里发出惊叹,我在我的悲剧中泪水涟涟。我的自由,我的理想,我的情人,我所拥抱的,热吻的,我的梦中的一切一切组成了我的另一个人生,他比我的现实更让我感到幸福。
孩子们目光被一个女孩的歌声吸引了过去,那些到处流传的歌,从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剪发头,胖乎乎的女孩的嘴里发了出来,她的歌声好优美,让人恍若回到往事中,却又来不及体味。她每天在傍晚的时候出来唱歌,她安静地坐在路边,手握着麦克风,她的身旁放着一个小型的立式音箱,她的眼前有一张纸壳子,上面写着家庭的不幸遭遇,她的周围会围很多的民工,他们呆呆地听这个女子唱歌,他们的目光与这个女子一样呆滞,他们谁也看不到谁,像一群失明的人聚在了一起。每次经过她的身边,我总会给她扔下一块钱的,我通过一块钱表达着我的敬意,并不是怜悯,我觉得她唱的真是好,但为什么不去舞厅唱呢,为什么不参加超女、星光大道这些电视节目呢?难道她真的失明了吗?当然,面对乞讨者,我也曾经表达过我的怜悯,有一次我就后悔了。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染了头发,女的白白净净,当时,男的猫一样地走近我,像说悄悄话一样:“给我一块钱吧,一块钱,只买一个馕!”我在诧异的当儿,就与他身边那个女子的乞求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我走出了几步,又弯回头来给这位女子十块钱。对于女人以及老人,我都会这样做,我是不自觉的,是忍不住的,因为他们让我不由地想起那些流浪在不同地方的乡亲们,他们的面容,他们的无助的神情,我有时觉得她们就是一个我已经陌生的远方亲戚。那天,当我走过马路时,同样碰上了两个乞讨的人,是母女二人,看起来都很年轻,女儿大约不到二十岁,她们张口的时候,我有些愤怒,我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工作,他们很快就从我的眼前溜走了。当我再一次回过头看那一对男女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施舍是多么廉价啊!我呆呆地站在马路上,眼前的世界突然陌生了起来,陌生的让我感到浑身不适,陌生的让我看到了我与这个时代,与这个社会的距离。我想这大约是在梦中吧!只有梦,也只有梦才这般有趣,这般让人着迷,这么让人费解。
我抬起头,一群鸽子从对面的楼顶上飞了起来,仿佛是一秋风惊动了它们,我能看到鸽子的眼睛,它们也是那么不安,它们像从我的内心飞出去的一样,带着我的不安。我向后靠了靠,开始回望刚刚过去的夏天,从城市楼顶盘旋的鸽子的翅膀开始,从这个深秋一朵枯落的花叶,一片飘零的树叶开始,我慢慢地向回走,一直向故乡开遍野花的山坡上走去。我看到了彩色的裙裾,若隐若现的乳沟,看到了堆积木一样不时突出地面的楼宇,绿的葡萄,红的西瓜,它们一车一辆地从乡村走来,它们让城市的每一个街道都充满甜蜜的味道。我看到了街头的流浪歌手,奔跑在清晨的农民工,唱着国歌的少先队员,我看到了月光下江边的独自吟唱的诗人,看到霓虹灯下牵着又分开的手情侣的手,看到草原上马群中那些头发花白不远千里来旅游的老人,看到灯红酒绿中那些头发油光,西装笔挺的官员……最后我看到了客厅里空落落的沙发,厨房水池里一个夏天没有洗的碗筷,离我而去的女人,以及长大让我陌生的孩子……我顺着这些,一点点地回溯寻找,让我吃惊地是,我看不到我的足迹,我似乎是游离于这个夏天的。我确信我是从在这个夏天过来的,可是我确无法相信,我连同这个夏天一起消失了!我问我自己,在这个刚刚过去的夏天,我做了什么,我微笑了没有,我流泪了没有,我唱歌了没有,我做爱了没有,我读书了没有,我看电视了没有?火灾、洪水,地震、恐怖袭击……我经受过生离死别了没有?我将未写完的那个故事向前发展了没有?这一切我都无法回答,也无法找到蛛丝马迹的体征,这不能不让我感到绝望。我本打算一点点地想靠近故乡,走进我曾经来过夏天,可我怎么也走不近故乡,走不进那个过去的夏天,那个无影无踪的夏天,我一直在蹉跎岁月,在原地踏步。
整整一个夏天,我觉得自己沉浸在梦中,我是幸福的,可不幸的是我在秋天醒了过来。我感到我一直坐在电脑前,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房子,我还在继续敲打键盘,在写一个故事,一个小姐与几个老板的故事,一个农村少年的成长的故事,他们都属于这个夏天,都是这个夏天的故事。现在,秋天突然来了,一切都好像结束了一样,一切从电脑里丢失了一样,这不能不让我怀疑,我是从刚刚过去的夏天过来的。
我轻轻地捂住胸口,发现那个不安还在我的内心,我再一次问自己,我是因为什么而不安的,是因为一朵枯败的花吗?是一头在诵经声中而慢慢流尽鲜血的羊吗?是为擦肩而过的朋友,还是失之交臂的艳情,仿佛都不是,我分不清,这是什么带给我的不安,灵魂深处的不安,仿佛是一片落叶与秋天的关系,谁能说清一片落叶与秋天的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