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的光景
(2010-07-30 16:5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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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 |
分类: 小散文 |
又一次生离死别
2010年7月21日,弟弟带父亲从老家来疆,这是父亲第五次往返来疆,以前来的时候也许情感十分复杂,但这次,他却是无意识的,说不上什么痛苦与欢悦。
父亲是7月5日左右开始大面积脑梗塞的,这也是我始料不及和一直担心的事。上一次出现轻微脑梗是在火车上,经过医治以及在乌市康复,一切都有了明显好转,可短短三个月时间,又出现反复,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今年6月1日,父亲执意要回老家,因为6月5日是母亲的忌日,父亲要回家亲自给母亲过一个三周年祭,因为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我再三劝说,甚至言辞过于激烈,与父亲吵了起来,我说父亲太感情用事,太自私,太不坚强,为什么不能多给儿女们想想,为什么不能下决心适应城市的生活等等的话,父亲听了我的苛刻的言辞,一时老泪纵横,说我从小到大从没有这样对待过他,那样子父亲伤透了心,我气得浑身发抖,父亲见状又收了眼泪,便说回去过完周年再来!我明白,父亲无法适应城市的生活,也不愿意适应,他一直幻想着再过过农村时过去的日子,与庄稼、土地、牲口打打交道,他回家给母亲过祭日,是真心愿望也是回家的藉口。我了觉得自己的言辞过了,伤了父亲,本来母亲的过世给他心灵上就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他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孤儿,在我身边的时候,他一直想赶回去,再住一住他与母亲拼死拼活盖起来的砖瓦房,再睡一睡家里的土炕,再到田间地头走一走,再吃吃左邻右舍端来的饭……但我却偏执的残忍地拒绝着父亲暮年的可怜的愿望,我多么希望父亲能重新开始他的人生啊!在城里头交交朋友,学学打扑克、玩玩麻将,可这一切对父亲而言太难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父亲在城里找不到一个谈得来的人,他比在老家时更孤独了。
我没办法只好带父亲回老家,,在买到车票临出发的头一天我才告诉父亲的,我知道如果说得太早,父亲就会急得睡不着觉。到火车站时,父亲高兴极了,但火车站的嘈杂他却受不了,在候车大厅,他不时地用手捂住耳朵,一路上,父亲几乎没有睡,我几次三番催他睡,但他就是不睡,我明白,他太想老家了,恨不得长了翅膀一眨眼功夫飞回去。
一踏进家门,父亲立刻有了精神,他的脸上露出了在乌鲁木齐从未有过的笑容,他开始像一个正常健康的人一样,开始干活,擦洗,整理衣柜,而且是迫不及待地要清扫一下房子,要将他走后这三四个月的尘土、蛛网全部清理干净,他将被子抱了出来晾晒在院子里,他让我将电视接好打开,他让我给缸里提满水,他让我买回了菜及水果,很快尘封的老屋又焕发起了新鲜的生活的气息,父亲高兴极了,他与一些久违的左邻右舍聊天,虽然他的语言稍有些迟钝,但回到家精神上还是安妥了许多,我见此情况,只能将父亲一个人留在老家了。
母亲祭日这天,亲戚邻居在母亲灵前(安排在东房)每祭奠一次,父亲总要哭一次,我担心父亲因过度伤心而影响病情,但把父亲安排到西房,要父亲还是一个人痛哭。那天天下了几次暴雨,正如父亲的痛哭一样,那么激烈。大约太过伤情,有时父亲越哭越声大,越忍不住,别人越劝他越哭得厉害。
过完祭日第二天,我将要出发,再一次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说他可以做饭,照顾自己,让我放心的走,其实我知道父亲是不愿跟我去的,这次回来有些想殁在家里的决心,我担心他自虐自己,不吃饭,不吃药,于是托付给父亲最为要好的叫奎娃的邻居,奎娃家穷,娶不起老婆,一直单身,抱养了一个女儿养到了十七岁,他家没有自来水,一直在我家接水吃,与父亲最为要好,其次,我还私下给同村的表姐一点钱,让他抽时间照看一下父亲,还有三叔,其实我心里明白,谁都指望不上,只能靠父亲,看到父亲手脚灵不太灵便的样子,我不放心但有能怎么样呢?养儿防老是一句古话,可父亲养了两个儿子都无法陪伴他的暮年。
离开父亲的时候,父亲又哭了,我忍住了泪水,心里头是巨大悲恸,是生离死别的悲恸,我不知这一次离开,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又是何种光景。
当我回到乌鲁木齐没几天,我打电话得知,父亲的日子开始凑合了,他托人买了些馍,每天烧点开水,偶尔会做一顿饭,而且连药都没有按时吃。为了逼父亲再来乌市,我故意假装生气一周没给父亲打电话,一直叫弟弟打电话告诉我的父亲的生活情况。有一天,我突然忍不住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在电话中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怎么不见你打电话来?”我一听鼻子就酸了,我说,爸,我这几天太忙了,我不住地找借口,我唯恐父亲在留在乌市这件事与我的吵闹成为一块心病,虽然此后我每天都打电话但我能感受到父亲确实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他还记着我在乌市过于苛刻的话,那样子是他最值得依赖的人抛弃了他,从感情上抛弃了他,这是他最为难以理解与接受的事。
7月3日中午,三叔打电话说父亲的精神有些问题,他挖了母亲的坟,我一听便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想父亲不想活了也不至于挖母亲的坟啊!于是我给三叔说尽快去坟上看看,三叔是一个极自私懒散的人,说已经让四爷拦挡住了,但我还是让三叔去坟地看了,三叔打电话给我说坟后面一米外挖了一个大坑,四四方方,整理地十分漂亮。挂掉电话,我于是就给父亲打电话问情况,父亲接上电话起先说是自己想种苹果树,我说咱家有那么多苹果树,你还种苹果树做什么用。我说村子里人都说你精神上出问题了挖了我妈的坟,是我四爷碰上才拦挡住了,父亲一听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骂四爷造谣,我一听父亲的神志是清醒的,才放松了下来,我安慰了父亲几句,并未多问,挂了电话我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又打电话试探地问父亲,后来父亲说了实话,他是想将母亲的旧衣物处理掉,三年忌日父亲将母亲的衣服收拾好,想送给别人,可是,现在条件都好了,谁还会穿故衣呢?没有要母亲的衣物,父亲心里又烙下了一个病,于是他想到了将衣服全部埋掉。年轻时父亲最爱整洁,经常整理母亲的衣物,总要叠放地整整齐齐,睹物思人,每一件衣物都倾注着父亲的劳动和心血,艰辛和汗水,甚至是口角、是非,可现在每一件衣服都能让父亲的伤心。我曾给母亲买过一对手镯,父亲来来回回几次都带在包里,他想把这对镯子送给我们,可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心思。现在想想,我们在中年时常常忘了帮助孩子实现愿望,忘了帮助老人克服困难,我们一天到总喊忙,在亲人们最需要的时候,我们却在追求一些莫须有的空虚缥缈的东西,等明白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父亲听了我的劝说,情绪有所缓解,我让父亲烧掉或重新找个地方埋起来,村子里人说不能烧不知是何讲究,于是父亲便迫不及待地重新找了一块闲地将母亲的衣物埋了,我想父亲在埋母亲衣物的时候一定也伤心地哭了,这让我伤心不已,我感觉父亲在为自己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做着准备。在乌市的时候,我们给他买衣物,他就心疼地直骂我们:还花钱作什么用!他总觉得自己很快就不在人世了。难道父亲埋掉母亲的衣物是在做最后的准备吗?
就在父亲埋掉母亲衣物后的第三天,我突然感到父亲的病情加重了。
本来我想,父亲的手脚毕竟不太灵便,过些日子他遇到困难了,一定能回心转意来到乌市的,但我没有想到,父亲的病情会一点点地加重,父亲会对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地绝望,他厌世的情绪会一天天地膨胀,这真让我痛悔莫及。我深深地感到,在很多时候,人生的经验要比知识重要的多,很多事情我都是第一次经历,我们在做选择的时候没有经验参考。大约父亲在老家待了二十天左右时,他的语言明显地比在乌市少了好多,到后来我电话里给他说什么,他只能回答一个字:“噢——”几乎完全失语了。想想年轻时,他为我们一个小小的错误,会叨叨几个小时不罢休,我们是多么害怕他的唠叨啊!我们甚至不怕他用鞭子或扫把抽打我们,就怕他无休止的给我们说教,这比念紧箍咒还让人头疼。可是现在,他的所有的语言都消失了,就只剩下一个字了。
母亲的去世沉重地打击了父亲,精神支柱的倒塌,深度的忧郁让父亲无力自拔,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帮助父亲树立生活的信心,但一切都无济于事,这种人生的无奈与艰难也许只有当我暮年时才能深切地体会到。我在电话里一遍遍地劝爸要坚强,父亲总是噢噢地答应着,现在想来我是多么粗心啊!父亲的病情已经很重了,他如何能够坚强,我反问父亲,你难道就会说这一个字吗?你难道真的就等着殁在家里吗?父亲还是一个字,噢——噢——我又说我与弟弟辞职回来归照顾你算了,父亲听了,紧张地说不——不——不回!他大约是太紧张,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不回!我听到这样,才开始慌了。
我立刻让弟弟请假回家,让弟弟回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弟弟,我担心父亲病重见不上弟弟,因为父亲一直同我生活,与弟弟在一起的日子太短,二是弟弟长这么大,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也没有尽到孝道,如果父亲真的去世,这对弟弟而言是终生的遗憾,这是父亲在世时他所体会不到的情感。弟弟回家的途中,我打电话得知父亲大小便失禁,父亲的意识已经很不清醒了,只喝少许水,几乎不进食。我心急如焚,急忙打电话叫姑姑去看望,给清洗衣服。等弟弟到家时,父亲的意识突然清醒了,一时泪如泉涌,吼声哭将起来,我在电话里听到父亲的哭声,心如刀割,我让弟弟赶紧送父亲去医院,弟弟在县城给父亲剃了头,刮了胡须,直接就送到了市医院。上次父亲住院时,我曾陪他检查过,医院管理混乱,医护人员私收现金,更谈不上医疗水平,但这已是当地最好的医院了,我打电话给父亲先前的主治医生,希望给用最好的医药抓紧治疗,经过检查,是大面积梗塞,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溶栓时机,因为考虑到路途太远,不能转院只能立刻就医,没办法,弟弟只好陪父亲住在这家医院里,弟弟通过各种关系,搞了些土特产,送给了这些医护人员,希望父亲的能得到更多的照顾。
父亲大约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于是拒绝治疗吃饭,我一遍遍地打电话给弟弟,要给父亲多说话,多按摩,进行情感呼唤,但父亲不是不愿配合治疗,没办法只能在注射营养,大约过了一周时间,父亲的病情稍有回转,意识稍有改观,能听懂弟弟的话,知道大小便,也开始吃些饭了,于是我们决定转院。弟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姑姑与三叔,他们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下父亲的衣服锁了门就赶来了,三叔送父亲到火车站,这个从不掉泪的人也哭了,真是生离死别,姑姑因误了车,没能赶上看最后一眼,坐在医院的门前也哭了。
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认
我与弟弟都在企业工作,也存在谋生、养家糊口的生活实际,况经济条件并不宽余,但我们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们不能再失去父亲,我想我们还有一套闲置的房子,我们到最后就是卖房也要给父亲看病,于是我们决定把父亲转到弟弟所在的城市,因为医疗条件相对要好得多,城市人口较少,生活节奏慢一点,噪音也少,更适合父亲康复,只是要增加弟弟的负担。因为正值暑期,火上票不好买,即使买上也是无座的票,弟弟打电话给在兰州的四叔,四叔也买不上票,没办法,只好就地买无座的车票上车了,弟弟拿着转院证明以及病历找列车长,最后给父亲安排到了餐厅硬坐席,父亲与弟弟坐了二十四小时的火车才到达弟弟工作的这个城市。
在父亲上车的时候,我也请假上了车,我同时带上了九岁的女儿,7月21日中午十二点多,父亲下的火车,见到父亲我心疼得发抖,父亲颤抖着下了梯子,我跑过去就硬把父亲背了下来。父亲瘦子了一圈,脸色蜡黄,目光呆滞,根不不认识我是谁,我叫爸,他还是那两个字:“不回!不回!”我的眼泪刷地就溢了出来。
父亲以前是多么健壮啊,年轻时力大无穷,多重多累的话都不怕,他的手劲好大,曾开玩笑地握物业公司一位保安的手,将那个保安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喜欢给我按摩肩背,总觉得我一天到晚坐办公室,肯定腰酸背疼,其次,他在给我按摩的时候也是一种情感交流,那样子儿子还在他的手中,此外,因为我有颈椎病,父亲还常给我捏捏脖子,我一再提醒他轻点,轻点,可他还是把握不好,捏得我好疼。现在,当我把父亲背在背上的时候,觉得父亲身子突然变得那么小,那么轻,我不住地教他叫我的小名,但他偶尔只能说一句:“不回,不会!”看样子,是我说了要辞职回家照看他这句话刺激了他,他不想连累我们,尤其是还没有成家的弟弟。父亲真的已经认不出我来了,纵有千言万语,今后能说给谁听,怎能不让人肝肠寸断。爸爸,我多么希望你能再叫一声我的小名,多么希望你能慈爱地看我一眼,我们父子似乎转眼间就能了两个世界的人,为何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认?
父亲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几乎没有进食喝水,我们开着车送父亲回房子,父亲的右手,右腿肿的厉害,右手几乎不能动,我想让父亲睡一觉,父亲一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我们做好饭,叫父亲吃,但父亲却不愿起来吃饭,我们又让他睡了两个小时才叫醒他,我们给他喂了一碗,让他喝了些水,父亲的精神状态明显得有些好转,我不停地教他叫我的小名,不停地给他说话,帮他恢复意识,但父亲的表情仍然是僵硬的。下午我们去医院拍了CT,请专家谈了治疗方案,得知药物治疗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只能做些康复运动,于是我们只好让父亲住进了市红十字医院的老年病康复中心。
从医院回来,岳父母带着女儿来看父亲,刚好父亲尿了裤子,我急得给父亲换不上裤子,就动作大了一点,硬抬起父亲的腿给换上了,岳父母进来提了好多礼品,还专门包了饺子,父亲也不认识,只是抬头表情木然地望了望,女儿走过去拉了一下爷爷的手,就站一边了,大家说了一阵话,我们就决定送父亲去康复中心。晚上,父亲的精神状态似乎更好了,我们说的话能够听懂了,比如让起来走一下,让去放厕所,让喝水……但就不是不喊我们的名字。临睡前,天太热,我给父亲擦了身子,又按摩了一会腿及手臂。其间我蹲在他的面前,我让他给我捏一下脖子,没想到他竟然用左手习惯性地给我捏了起来,我低着头让他捏着,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尽快好起来,一直陪伴着我们。多么命苦的人,从小失去了爹妈,长工一些地给二爷爷家干活,风里雨里地把我们拉扯大,刚过了几年宽绰安宁的日子,母亲却离他而去,他又一次变成了孤儿,我们兄弟都有了好的工作,可以挣钱养活他,让他享福的时候,他却得了这样的病!我的苦命的父亲。晚已经深了,我还守在父亲的身边,他平躺着不时地蜷起左腿,但左腿会慢慢地倒向外侧,这使得他老睡不实,于是我抱过被子支在他的左侧。现在的父亲,灵魂似乎早已不在了,只剩下了活着的肉体。看着父亲安静地睡着,沧桑消瘦的脸,额头密集的皱纹,一幕幕的往事浮现在了脑海,我想到了那个小山村,想到了那一院砖瓦房,想到了家里曾经养过的几鸡、那头驴,以及门后的落满尘土的农具,以及厨房里比我年龄还长的炊具,盆盆罐罐,我仿佛看到了母亲还在前前后后的心活着……人生啊,为何这样短暂,生命又为何如此脆弱,过两天我又得离开父亲,到另外一个城市谋生,为了养家糊口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工作,眼泪又一又涌出了眼眶。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帮父亲穿上了衣服,扶父亲到卫生间,父亲没有解出大便,只有少量的小便,咖啡色,我给父亲刷完牙,擦完脸,就收拾衣物、洗漱用具,整理父亲皮箱里的衣物时,突然想起我们离开父亲时还留给了父亲二千块钱,我问父亲钱呢,父亲一脸木然,不知钱为何物,我只好作罢。当我们把父亲带到这家医院一位姓毛的院长的面前,他看到父亲还可以走动,十分夸张的鼓励着父亲,说不康复就可惜了,我们听了医生的康复情况介绍,参观了一些治疗室,了解了一些康复病人护理情况,就决定把父亲留在这儿了。
因没有吃早饭,床位确定好之后就开始抽血化验了,抽血的时候,父亲疼得闭上了眼睛,我想,因为住院,父亲抽了不知多少次血了,这让他心理上有些恐惧,这次在康复中心,主要是理疗,针灸、按摩推拿,配合肢体运动,再不用打针了。我希望父亲在有限的日子里,不要再担惊受怕,能自由地享几天福,我想到昨天自己的粗鲁与急躁,心里头一遍遍自责,我想自己以后再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了,再不能大声地对父亲说话,再不能故意地惹他试探他,要耐心更耐心一点,等父亲生活能自理的时候,多陪陪他,他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怕真的是辞了职一直陪他在老家生活也可!
做理疗的都是些实习生,这让我有些不太放心,但不放心又都怎么样呢?我与医护人员主动地套近乎,希望他们对父亲耐心一点,在身体治疗的同时做一些心理安慰,慢慢唤醒他的意识也记忆。扎针的时候,父亲疼得真叫,我想这是一种害怕伤害的本能反应,我一遍遍地安慰父亲,在做肢体运动的时候,父亲左手参着右手往头顶举,也痛苦不堪,理疗师就一直安慰鼓励他,看着他一遍遍地举,我高兴极了,这意味着父亲有了活下去的欲望,这离意识的清醒也许不远了。
做完理疗,我陪父亲到了病房,因为出院时还开了些药,加上降压药也没有吃,我及时给父亲吃药,由于父亲是偏瘫,所以吞咽还是有些困难,药吃到嘴里只能嚼碎才能咽下去,要不停地喝水才能冲完,我一次次地给父亲擦嘴。中午吃过饭,我找毛院长给父亲调整了一间病房,换到了比较安静的一间,原来的病房靠马路,太吵了,我在收拾病房的时候,父亲独自一个人出去了,我想在楼道里走一走也好,没想父亲走到原因的病房将他的布鞋提了过来,这让我惊喜极了,我都忘了这事,父亲还记着他的鞋子没拿过来。安排父亲睡下后,我出去给父亲买了两条松紧带的大短裤,买了一方凉席,和一个竹篾枕头,买了些水果。
我坐在病床前,给父亲按摩,希望父亲能早一点醒过来,早一点认出我来。
暮年的光景
这是一家由广东云浮市援建的老年康复中心,从规模与设施上还算可以,我问了问一位姓陈的护工大姐,她介绍说光康复治疗的老人共有一百多位,住院的现有二十多位,另外,医院下属有养老所也有四十多位老人,分不同级别的护理,陈大姐还给我介绍了其他的一些情况,问了我一些情况,因为父亲还可以行走,属二级护理,他们可以给负责喂饭,洗澡、穿衣等。
我在医院里走了走,我从来没有想到进入这个一家医院,进入老年的这个群体,感受人生暮的光景,里面的老人最大年龄的九十二岁,最小的就数我的父亲六十七岁,有闹过革命的老红军,有当过官的公务员,有商人,也有无业人员,无论谁在年轻时有多么能耐,有多么风光,但到暮年时,面对的衰老,都一样的痛苦无奈。
大多数病人都在轮椅上,都插着导尿管,经过身边时都一股尿臊味,其中一位与父亲年龄相仿的病人,坐在轮椅上单腿引力在楼道里来回挪动,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呻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什么,每呻吟一声让人心里头一惊,他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望了望我,又要走的时候,右脚从踏板上掉了下来,他的腿上绑着导尿管,导尿管的未稍就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他几次试图将自己的右脚移上轮椅踏板,但没有成功,我于是蹲下来帮他抬了上去,他向我点了点头,表情也是木然的。
一位老太太,头发灰白,个子矮小,拄着拐杖不停地在楼道里走,看他走路的样子,还是十分刚强,从表面看似乎没有什么大病,可是在吃饭的时候,却坐不下来,一个劲地喊背疼,我问她多大岁数了,她说八十一岁了,死不下啊!问她什么病,她说是慢性胆囊炎,我不知她说的是不是真实的话,还是家里人在哄骗她,按理这样的病是不会送康复中心来的。他必须不停地走,走,走,一直走,才会缓解他们的疼痛。
在医护人员办公室隔壁,我看到了一位赤身祼体的老人,躺在病床上,半张着嘴,那样子是呼吸十分困难,私处那么醒目,生殖器萎缩在阴毛中几乎看不到了,医护人物都是些年轻的女孩,她们熟视无睹,戴着口罩与手套在身边忙活着,接着我看到了血、痰、小便、大便、棉球、卫生纸……
在过道的椅子旁有几位老人,有的在轮椅上打盹,有的在胡言乱语,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发怒,有的在讨好医护人员,表情各异,非傻即呆,让人看了忍俊不禁却又无限伤感。一位学着走路的老人扶着轮椅,旁边跟着一个理疗师,他已经走不动了,但理疗师还在大声地命令他往前走,再走一步,走,再走一步……老人的表情十分痛苦,走不动,又不敢松开手,只好颤抖着如柴的腿,哇哇哇地求饶……
许许多的老人,在这里人的意义几乎不存在了,只剩下了肉体,剩下了最后的物质的躯体。每到晚上,下班的儿女们会过来看望一眼,有些好多天都不来看望,来的时候只交一些钱,作为儿女,他们也没有办法,多么可怜啊!我想到了在农村,许多老人无疾而终,即使瘫痪在床总是又儿女在炕前端屎接尿,擦洗翻身,完整地睡在炕上,慢慢地等待生命的结束,衣可蔽体、食可裹腹,亲可痛怜,爱可抚慰,直到生命的结束,都能保证人活着应有的尊严。都说养儿防老,现在的城市人养儿养女还能防老吗?当他们老了的时候,只剩下一堆肉体的时候,能指望儿女们端屎接尿,能指望他们一直陪伴着到生命结束吗?儿女们所能做的,只能把他们交到医院,而医护人员的关心能比得上儿女的亲自护理吗?哪位医护人员会像照顾自己的亲人一样照顾他们呢?病人与医护人员之间所联系的只是金钱,一切都要靠金钱来维系,如果这个链条中断,一切就意味着终止,更何谈人文关怀与亲情呼唤!
下午的时候,弟弟将女儿接了过来,因为不在父亲身边成长,女儿对爷爷的感情几乎是空白,她只是迫于我的威慑才靠近爷爷的,为了讨好女儿,弟弟先是带女儿吃了肯得基,他们喝着饮料,手里拿着喜羊羊的小玩具,父亲睡在床上看到了孙女,高兴地伸出了手,我赶紧让女儿过去拉父亲的手说几句话,我小声地主女儿教父亲数数,女儿教了教,父亲跟着念,竟然能数到八,女儿有些不耐烦,没教几遍就放开了手,我们为了更一步证实父亲的意识,便悄悄地哄女儿叫父亲的名子,父亲睡在床上,一听到女儿叫他的名字,突然笑了,在老家长辈的名字是不容许小辈叫的,那时候骂人就喊人家长辈的名字。父亲的笑非常可怕,他是左边脸在笑,右边脸是木呆的,这让女儿也吓了一跳。
女儿走了之后,父亲又尿了裤子,于是我就把门关上帮父亲换衣服,脱裤子的时候,父亲用左手护住了私处,这让我更进一步确认父亲的意识还是有的,可为什么他的表情,仿佛是不认识我了一样呢?
父亲连着四天没有大便,我们又是买药,又是给他喂水果,后来又泡了些杏干水,直到我走时父亲还没有大便,天气热得让人难以忍受,父亲在床上睡不住就跑到过道里,光着背睡在铁皮沙发上,端过西瓜给他喂,他一边吃一边漏,一口还没有吃完就张着吃第二口。晚饭的时候,我看到他随护工进了餐厅,他坐在属于他的椅子上,我给医护人员说父亲喜欢吃面食,喝稀粥,不喜允喝牛奶,看到父亲用左手十分艰难的吃饭,一根面条掉到了桌子上,父亲几次要捡起来吃,几次都没有捡起来,我知道父亲从小到大饱受饥饿,他从不浪费一粒粮食,一条面,从不剩饭,不倒剩菜,在上世纪饥荒的六零年,村子里饿死了好多人,爷爷没有等到麦子成熟就饿死了,好多人饿得吃树皮,吃草根,树皮草根吃完还发生过人吃人的现象。
看到父亲还在艰难地捡拾掉在桌子上的面条,我在窗外泪水又一次溢上了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