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过去的岁月 |
前边提到的是人的正常死亡,当横死的惨象呈现在我眼前时,把我吓得胆战心惊,睡觉不敢合眼,闭眼就不由想起那血肉模糊的鬼魂。
粮库修建圆仓,用以储藏粮食。靠铁路沿线建了四个有十来米高的大圆仓,在上盖儿(指安装顶棚)的过程中,掉下来一个人。下面是梆硬的水泥焦渣地,十多米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能有好?
当时我正和一帮“般儿对般儿的”(意为一样大小的)在跟前儿玩,听说出事了赶忙跑过去。
只见住我家前院老张家名叫春桥的正用带着哭音儿的河北腔儿哭喊着。他怀里抱着的是他刚刚从河北老家来这儿干活没多长时间的娘家侄儿。这是一个矮胖墩实的小伙子,有一张黑红的脸膛,不爱说话,十分腼腆,人们形容他象大姑娘似的。此刻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一脑袋血,嘴阖动着象是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声,只是往出喷血沫子。很快他被抬上一辆“热特”(拖拉机)送县医院。据说走到半道他就咽了气。
他的尸体停放在粮库南头的壕坑里,盖着一张炕席,四角用石块儿压着。晚上粮库找专看死人的一个老头看着,以免尸体被野狗“掏”了。
我们大着胆子去看。
老头在盖着尸体的炕席旁边点了盏油灯,口里叨咕着:“人死如灯灭,给死鬼照个亮儿吧!”我们一个个心惊肉跳,胆嘶嘶地问老头:“你不害怕吗?”
老头淡然地说:“人活就一口气儿,没气儿了跟石头土坷砬没啥两样。”
第二天,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由亲人给擦洗干净血迹,换上粮库给买的一身新衣服——是绿色的,好象军装一样,被埋进了异乡的泥土,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粮库在北头有一趟家属平房,住了六七个人家。我家和另一家——老于家——合住在一起。后来父母在靠近粮库的南头盖起了三间土坯房,就离开了那里。但大人们一个单位上班一趟房住着,经常来回走动,十分熟悉。即使我家搬到南头,我也总跑北头来玩。
刚搬到南头没多长时间,北头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出事的是原来住北头与我家隔两家的老徐家。
这家四口人,男的叫徐福祥,在粮库上班;女的是家属。我管他们叫徐叔徐婶。
他们有俩孩子,“大姑娘”(大家伙儿都这么叫,就成了她的专用名)文英和小儿子文革(外号大颟,因他有个大锛儿头,脾气犟不爱吱声)。我们是“般儿对般儿的”,经常在一块儿堆玩。“大姑娘” 和大颟是徐叔徐婶亲生的。
徐叔的先方(前妻)在老家山东有个女儿,叫文秀,原来一直在老家住,头几年过来扑奔她爹徐叔。
文秀已经不小了,在我看来象是大人了,粮库有活儿的时候她就干个临时工。她的脸总是笑吟吟红扑扑的,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一口山东口音我听了觉得挺好玩 。我妈很喜欢她,说她很懂事儿能干。
但徐婶——她的后妈——却掐半拉眼珠看不上她。
徐婶的眼睛是有些特别,贼亮还鼓鼓着,一看就是狠叨叨的模样。她身体好象不太好,总是病秧秧的。她对我们其实蛮和气的。我纳闷她为啥对文秀那么狠?
听人说她往死里打文秀,手里得啥拿啥,文秀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还不让吃饭。文秀几乎承担了家里所有的活,喂猪做饭刷锅洗碗样样都得干,却换不来后妈的笑模样。她爸倒是亲爹,却怕老婆,当不起家来。
她经常上我家串门,和我妈唠嗑,我爸夜间加班她就住在我家。我们还小,就都挤在一条大炕上。
文秀从不说后妈的不是,也不跟人诉说自己所受的委屈。有人看不下眼去了,就劝她让她爹找个地方搬出来自己过。开始她还觉得这样让人家看着不好——多善良的姑娘啊,都被打成这样还替人着想呢!
后来文秀实在忍受不了后妈的虐待和毒打,终于被从家里打出来了,搬到粮库去住。
妈妈一提起文秀就念叨:“这孩子太可怜了,命不好啊!”如果我们惹妈生气,她老人家就会拿文秀作比:“把我气死了,你爸找个后妈,看你们还敢不敢作了?”
于是,我知道了所有后妈都是狠毒的。
所以,我非常格痒徐婶,觉得她简直就是旧社会的地主婆,她对待文秀象对待小人书上的童养媳似的。
出事那天是夏天的下午五点左右。
当时在粮仓高处干活的目击者叙述:文秀那天早晨和几个同伴一起上县城买东西,下午坐火车回来低着头跨越站内铁道线时被另一列高速驶来的通过火车撞飞了。“象纸片儿一样飞那么老高!”描述者手比划着,脸上还带着恐惧的神色。
闻讯赶来的徐叔抱着女儿的尸体痛哭,几次要往车轮下钻,被人拉住。他撕心裂肺地哭嚎:“我咋跟孩她姥爷交代呀!”此刻他一定痛悔没能照顾好女儿,只是后悔也没用了。没人同情他,正因为他这个当爸的的软弱,才导致女儿的惨死。
大家认为文秀当时一定是因自己的不幸而心魂不定,居然火车那么大的拉鼻(笛)儿声都没听见。有人说这也是该着哇,然后摇头惋惜。
有人好象有所预见,提醒说徐婶可别再出点啥事儿。于是有人就往北头徐家跑。
徐家的紧邻勾玉贵头一个跑到,看到的场面把他一下子吓晕过去了:只见徐婶光着脚,敞着怀儿,披头散发地大瞪着俩眼,手里攥着一把菜刀,正在脖子上锯呢!
有人说徐婶的脖子都快锯断了,就层皮儿连着;这有些夸张,自杀的人不可能把自己砍成那样。
至于徐婶怎么那么快就得到消息的?因为前后没多大一会呀,而且她为什么要自杀呢?她虽然对文秀狠毒,但文秀并没死在她手里而是让火车撞死的,用不着她偿命。更让人奇怪的是平时徐婶连杀只鸡都不敢,何以有勇气手刃自己?
这些都是不可解释的谜。
老徐家一下子出了两条人命,这在我们这么个小地方立即成了爆炸性新闻!
人们纷纷猜测令人费解的谜团。
有的说火车站文秀死的地方头几年也曾撞死过人,这是那个死鬼把文秀抓了垫背的,要不火车那样“拉鼻儿”文秀咋听不见呢?那是文秀的魂儿已被勾走了。
关于徐婶的死就更悬乎了,说是文秀的怨魂儿一出窍,就直接去索她后妈的命;当时的徐婶已被文秀的鬼魂儿支配,所以才下得去手,用菜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其实是文秀的力量加在她的手上,要不她咋会自己把自己砍成那样呢?
在农村自古就有顽固的迷信思想,有这些传言并不奇怪。
稍客观一点的说法是徐婶听说继女惨死,自觉罪孽深重,一门心思地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文秀,自己不定让人咋骂呢。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呢,于是乎一死了之。这也是良心发现了吧。事实的确如此,她确实在死后让人唾骂,认为她死得活该。
没有一个人不同情文秀的,为她还这么年轻就遭那么大罪吃那么大苦,为这么好的闺女没落个好下场,死的这么惨!很多人为文秀掉眼泪,真心地为她的不幸而痛心难过。
妈说爸听到文秀的死讯时也流了泪,当时爸正在自家园田地里铲地。“你爸这人心软”。妈说。
直到事情过后三十多年的今天,我还深深地记得出事的那个晚间的情景:我和弟弟妹妹象栖惶的小鸟一样恐惧地瑟缩在家中外屋地锅台灶坑前。我心中的景象凄惨极了。爸和妈都去那边帮着忙活去了,只有一盏昏黄的小油灯在窗台上摇曳着不定的灯芯儿。我怕得很,好象黑暗中文秀的鬼魂正抓着徐婶的手,拿着菜刀在脖子上抹得血点子四处飞溅——爸呀妈呀,你们快点回来呀!
北头那排平房没过多久就把老徐家的那两间扒了,成了两段;又过了些时日,所有房子都拆掉了——那场事件太惨烈了,没人敢再住在那儿了。我一看到那出过事的地方就似乎闻到一股血腥味儿。我庆幸家已搬到南头。从那以后,我很少跑北头玩了。
徐叔带着俩孩子——大姑娘和文革——也搬到南头,在人们无声的谴责中悄然过活。后来徐叔又找了个没结过婚的大闺女。
哀痛不管多么惨烈,终会被时间消解。时间一长,人们——包括当事人——也就忘却了。可我现在回想起这件事还心有余悸。
死后的文秀和徐婶还是怨家对头吗?人们说文秀死得太怨,所以不会让狠毒的后妈安生;那就是这娘俩儿的仇就永不得解了。
有一件事我记不大清了,但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文秀用自己干临时工挣的钱到县城给弟弟妹妹和徐婶买了东西——可怜的姑娘大概还想赢得后妈的心,而且平时从来也舍不得给自己买东西的她,给自己也买了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心爱的红纱巾。
红纱巾在她被火车撞飞时如纸一般在空中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