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过去的岁月 |
人天生恐惧死亡,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你每天都和他在一起没觉得怎么样,可有一天他死了,面对他的尸体,看起来和睡觉差不多,但你就是不敢靠前,甚至不敢看他;他已变成一个幽灵鬼魂蛰伏在你的心中,你怕这个诞生在你心里的“死人”。
小孩子都怕死人。
我见过的第一个死人是我姥姥,那年我七岁。
姥姥死前总躺在炕上,妈妈说她瘫痪了,不能动了,吃饭喝水拉屎尿尿都在炕上。“你姥姥是窝囊死的!那么要强爱干净的人该着得这种病,唉!”妈妈说。妈妈又说姥姥没白疼我,是我给姥姥端屎端尿一直到她“老”的那天。
姥姥躺在外屋靠墙搭起的用秫秸编成的尸床上,象睡着了一样,她的脸上蒙了一张黄纸,两只小脚(姥姥可能是最后一代缠小脚的女人)穿着新的象粽子似的小鞋。
我没看到过姥姥拧着小脚走路的形象,在记忆中她一直躺在炕上。
当时我对姥姥的死没觉得有啥异样,不太明白死意味着什么,只记住了妈妈头上披着白布,浑身几乎被白色笼罩着声音很响地哭。那哭声特别,又象是唱又象是说,数说着姥姥的什么。
我和弟弟腰间都系了白布,胳膊上戴块儿黑布,其上缀着一小丁点红布。我和弟弟瞅着我们脚上的新鞋绣有小花感到挺有趣,竟呵呵直乐。
我们太小,还不懂对亲人的弃世应该悲伤哭泣。
姥姥的死留给我的最深印象是那高大的暗红色的棺材。我觉得它象船一样,好象它在我家院里放挺长时间了。有人跟我说它是姥姥的房子,姥姥老了的时候就住在里边。
它现在摆在院外的道上,前边放的小桌上摆着供品,中间一大碗满满的小米饭上插着三根带棉球的筷子,还有馒头水果之类,点着的香将一截截香灰掉在桌面上。桌前一陶泥盆里烧着的黄纸化成的黑灰,一阵风过就旋浮起来,悠悠地落在地上。
我眼馋水果却威慑于比我还高的棺材和烧纸夹杂着烧香的气味。
从那以后一提“死”的字眼儿,我就会闻到这种气味,仿佛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令我心为之颤栗。
所以,我后来极为讨厌寺庙,绝不烧香拜佛,虽有我视其为迷信无知外,再就是因为寺庙里的那股气味使我将其与死联系在一起。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姥姥躺在棺材里,棺盖被七寸长钉钉上后,被抬到一挂从粮库找来的马车上,在妈妈嘶哑震耳的哭天抢地声中,埋到北甸子去了。
可能因为我和弟弟还小就没有跟着去。
后来政府号召深埋,我坐着仍是粮库的马车,跟着爸爸及十来个粮库工人到北甸子给姥姥迁坟。
好象是个冬天,这些人用洋镐在姥姥的旧坟旁刨了个深坑。记得爸爸最后上来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将墓坑里的脚印抹平,说是别让死者履着(沿着、顺着的意思)脚印跟回家门——这让我毛骨悚然。
姥姥的棺木挖出来了。大家都说木料真好,红松的,一点没烂。挖旧坟之前,有人教我跪在坟前烧了堆纸,念叨一句“姥啊,给你搬家了…….”。
姥姥搬到新坟里了,又烧了一堆黄纸,然后从中捡出一张烧得半拉坷圾的压在坟头。
家里妈妈准备了酒饭,招待帮忙的人。我没吃,嗓子堵得慌,目睹死亡让我难以下咽任何食物;那些人咋就能吃下去,不把死当回事呢?
从那我就落下这个毛病:看到死人或棺材就吃不下饭,仿佛吃的是死人肉似的。因而我尽量不去殡仪馆。
关于姥姥的记忆就这么多。
后来长大了,每到腊月里过年的前几天,我就骑着自行车带着洋火和妈妈叠好的黄纸到北甸子给姥姥上坟。
头两回是跟着舅家大宝子哥去的,跪在姥姥的坟前他很有经验地念叨:“大姑奶奶好哇,过年了,给你送钱了…..(从烧着的纸堆里扯出一片呼地扔将出去)没钱引不来外鬼呀!”我觉得好笑却不敢笑,认为他挺老练的,带着一本正经的笑模样。
北甸子的坟很多,新的旧的象小馒头一样布满了草甸子。姥姥的坟正对着远处高高耸立的砖厂大烟囱,它们构成的直线垂直于铁路;我每年就是按此找寻姥姥的坟。可能因为家里经济情况不宽裕,姥姥的坟没立墓碑。爸爸在坟的一侧用浮土埋块砖,上面刻个“陈”字作为标志。
哦,姥姥娘家姓陈,不知何名;象解放前的妇女一样,应称“赵陈氏”。
离开家乡好些年了,也没法去北甸子给她老人家上坟了。有时妈妈念叨了,就在十字路口烧些纸聊作纪念。
姥姥走了,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张照片。在这张被放大了的照片上,姥姥慈祥地微笑着。小的时候我有点不敢看大照片上的姥姥,因为她已不在人世的缘故。后来这张大照片不知哪去了,我把二寸大的小照片收藏起来。
姥姥在我的生活里存在的时间太短暂,更何况年龄又很小,时间长了对姥姥的记忆也就淡漠了,隔辈人对姥姥的印象毕竟不太深刻。
化纸路口只是我们对母亲的安慰了。
姥姥,您老人家地下安息。
姥姥的死让我第一次面对死亡,但对“死”的意思是模糊的。
真正意识到“死”的恐惧是在一次看到死人的脸。
那时我已经上小学读书。一天课间休息,某同学神秘地对我说,旁边有一家死人了,鼓动我和他一起看看去。我压不住好奇,就跟他一起去了。
我俩挤在人群里朝里抻脖看。只见外屋地顺着门的方向,死人躺在那儿。一个剃头匠正给死者剃头,剃成光头,估计死者是个上岁数的男人。死者的眼睛是闭着的,脸象干巴巴的皱纸一样蜡黄。
我心里一阵害怕,一阵恶心,赶紧转头跑了。当天我连晚饭也没吃。我又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自打那儿,死人那张蜡黄的脸和光秃秃的脑袋时常浮现在眼前总也抹不去。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我讨厌秃头,甚至不喜欢剃短发。
我真后悔跟那个同学去看那个死人;可这次不看,能保证今后永远不会看到吗?
生老病死是每天都发生的事,谁能躲得开呢?
而且人都是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