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的隐喻——《祝福》阅读笔记三则
(2025-01-26 14: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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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的隐喻
鲁镇的河
鲁迅描写故乡风情,叙述乡土故事,总要写到河或船。比如在《呐喊》中,有:
鲁镇的河——“
故乡的船——“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故乡》);
未庄的河,城里的船——“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阿Q正传》);
母家的河,鲁镇的船——“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社戏》),等等。
与《呐喊》诸篇相似,《彷徨》的首篇《祝福》,也多次有对于河(船)的描述,而且分量更重: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
第2次写河,是祥林嫂在“河边掏米”: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为寻她而来的。”
接下来,还有第3次写河:
“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第4次写河与船(卫家山的船):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以上,《祝福》写河和船,相比于《呐喊》诸篇,可见出其相同之处:一是显示水乡特色(河渠密布,出行靠乘船);二是适应叙事需要(人物活动、情节变化,离不开河和船)。而相异之处更明显:从内容看,鲁镇的河是祥林嫂的生命线,攸关其生死存亡的命运;从艺术构思看,没有河和船,就没有苦命女人的悲惨故事,没有文学典型祥林嫂。
《祝福》对于河的描写,蕴含多重意义,与主人公的生命历程密切相关。
求生之河。山村女人祥林嫂,在“二十六七”之后,两次面临绝境,都是经由这条河(但没有明写),到鲁镇寻求活路。一次是从卫家山出逃:祥林嫂遭遇丈夫夭亡,婆婆贪图财礼,随即把她卖进深山。为反抗逼嫁,她瞒着婆婆逃到鲁镇。经卫老婆子介绍,进鲁四老爷家做工,得以自主谋生,为时三个多月。一次是被赶出贺家墺:祥林嫂被逼嫁进深山,所嫁竟是会过日子,又心疼自己的贺老六,还顺利生育了儿子阿毛。她因而享受两三年的美好日子。可随后接连遭受致命打击,丈夫病死,儿子被狼吃,大伯收屋赶她走。无处容身的祥林嫂,唯一去处还是鲁镇。她再求卫老婆子介绍,二次进鲁四老爷家做工,而终于在鲁镇存活至“四十上下”。如果没有鲁镇的河,祥林嫂想出逃,真是寸步难行。
关注之河。祥林嫂来到“河边掏米”(第2次写河),她留心观察,婆婆家的人会不会沿这条河,来鲁镇追寻她?对文本的有关描述,应注意者:一,事情发生时间,是“新年才过”——相距祥林嫂“冬初”逃到鲁镇,已过去三个月。急于逼嫁的婆婆,这时才想起鲁镇,请堂伯来侦查,可谓婆媳“智差三个月”。二,祥林嫂是“远远地看见”,那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堂伯。“远远地”看见,表明其警觉性之高,观察之细。三,祥林嫂“忽而失了色”,对主人说,那人很像夫家堂伯,恐怕为寻她而来。如此惊慌失措,是因为她深知大祸即将降临。鲁四老爷到这时才如梦初醒:“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主人的迟钝,反衬出女仆“智高一筹”。
恐怖之河。第4次写河与船,细述人物遭受的暴力恐怖:“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接着是“抱住”“帮着”“拖进”“堵住”“捆了”等一连串行为动作,表现绑架者的急迫、粗暴和凶狠。尽管祥林嫂奋力抗争,却只能“哭喊了几声”。同时表现出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祥林嫂对逼嫁的剧烈反抗;祥林嫂婆婆的“精明强干”(精心筹划,细密安排:白篷船上午就停在河边,船篷全盖起来,耐心等至中午,只待祥林嫂来河边淘米,二男二女相互配合,“两个男人”负责绑架,“两个女人”相伴,去主人家赔罪,算工钱,取衣服);卫老婆子的世故圆滑(既为祥林嫂荐了地方,又给四婶介绍了佣人,终于和祥林嫂婆婆“合伙劫她去”。)
期盼之河。再回看第1次写河——祥林嫂最后在河边的活动。她与“我”的相遇,为什么是在镇东头的“河边”?祥林嫂为什么“瞪着的眼睛”,是“明明是向我走来”?这显示祥林嫂对“我”的期盼和等待。祥林嫂深知,作为 “出门人”的“我”,或将从这条返乡必经的水路,回到鲁镇。她的神情、动作(“瞪着的眼睛”“明明是向我走来”),以及语言(“这正好”“我正要问你”),显示其期盼之殷。她认定,“我”是“识字的”,而且“见识得多”,只有“我”可以回答久存心底的问题:有没有魂灵,有没有地狱,乃至“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而一家人在地狱见面,就是祥林嫂最后的期盼。
《祝福》关于河与船的描写,源于作者的真实生活。文中所写河,名“张马河”,位于鲁迅故居之南,相隔一条街;祥林嫂淘米、洗菜(“远远地看见”堂伯)之处,叫“小船埠头”,离鲁四老爷家最近((参看周建人《鲁迅故家的败落·晚请东昌坊口示意图》)。而“我”借住的鲁四老爷家,是“新台门周家”,其东为“老台门周宅”((参看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四老爷》)。“我”之“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是说从“新台门”(位置在西边),前去“老台门”(位置在东边),看望那里的本家。因此,“我”是在镇的“东头”,遇见祥林嫂,从而发生一场“河边”对话。
鲁四老爷的宅子
返乡游子“我”,离开五年后重回鲁镇。因为故乡已没有家,就借住在族叔鲁四老爷的宅子里。这宅子,既是“我”的临时栖身处,也是读者认识鲁四老爷的视角。
关于这所宅子,有两个观察和思考点。
一是对书房的描写。
读者随“我”来到宅子,进入眼帘的首先是书房:叔侄见面寒暄不一会,“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此为书房第一次出现(回到故乡的第一夜),却没有对它说什么;是在书房第二次出现时(回到故乡的第三天夜晚),才描述了房里的景象:
“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
其实只写了两样东西:壁上的字幅,案头的旧书。鲁四老爷是监生,应该属于读书人,这两样东西就是明证。写大“寿”字的陈抟,是道教重要人物,被道家尊为“老祖”;“事理通达心气和平”,语出理学经典《论语集注》(《近思录集注》和《四书衬》都是理学著作)。对两者的关系,周作人作了解释:“讲理学的大都兼信道教,他们于孔孟之外尤其信奉太上老君或关圣帝君的”(周遐寿著《鲁迅小说里的人物》10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书房的字幅,显示一种精神追求,但“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表明主人并不怎么重视,真正把它放在心上,所谓“精神追求”也就打了折扣,不过是曾经的附庸风雅。那“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更似乎诉说着:主人并非真正读书的读书人。
当思考者:为什么对书房的描写,安排在它第二次出现时(第三天夜晚),而不是第一次?——这与人物的心情变化密切相关。“我”回鲁镇后看到,不仅鲁四老爷“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其他本家和朋友,“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就连鲁镇“祝福”的繁文缛节,依旧“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也毫无变化。经两三天的活动,“我”对故乡的保守、落后和停滞十分失望,感到郁闷、无聊和不安。最为揪心的是与祥林嫂相遇,看到她的悲惨境遇,而自己无能为力,徒呼奈何。为此思前想后,才在第三天夜晚,有了更深感触:“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
二是宅子的构成。
鲁四老爷的宅子除书房外还有:“内室”,四叔和四婶的起居室,也是他们日常说话处(相关文字,有“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堂前”,接待客人、外来者及商谈事情的地方(相关文字,有“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堂屋”,祭祀祖先的场所(相关文字,有“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以及“下房”和“灶下”(相关文字:“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整个宅子的构成,大约只有这些房屋。可以印证的是,祥林嫂被绑架后,“寻淘箩”所到之处:“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四婶)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子。”宅子内各处寻遍,于是有“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第3次写河)的事情。
可见,鲁四老爷的宅子谈不上是“豪宅”,甚至相当逼仄、窘迫。不妨和《彷徨》的末篇小说《离婚》做一点参照,此篇写到庞庄的乡绅慰老爷:他属于当地的“高门大户”,其宅第有“黑油大门”,来客走进大门,“便被邀进门房去”,有“工人搬出年糕汤”招待,并稍作停留;“喝完年糕汤”后,由“一个长年”领着客人,“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客厅里有许多东西”,令人“不及细看”,等等。如此宅院,这等场面,之于鲁四老爷及其宅子,是后者无法相比的。
还可以参照的,是其日常生活与用人情况。如上引,四叔到河边寻淘箩,见到的是,“旁边还有一株菜”,而没有更多荤素食材;常年只雇一个女工,年底忙不过来时才添短工;雇不到合适女工,四婶就自己煮饭,儿子阿牛烧火;冬至祭祖时,四婶装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等等。
以上种种无不显示:主人并非称霸一方的巨富豪绅,他也不具备慰老爷那样的威势和影响力。从艺术构思看,小说无意渲染鲁四老爷如何残暴凶狠,或极力压榨剥削,他对祥林嫂的伤害,在于精神领域的控制,是思想观念的高压,从而陷被害者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周作人说:“这位道学家在这里的地位不怎么重要,他的脚色只是在给祥林嫂以礼教的打击,使她失业以至穷死,所以关于他的个人不再着力描写的吧。”(《鲁迅小说里的人物》104页)此言符合小说题旨,和文本内容一致。
祥林嫂的“财物”
竹篮、破碗、长竹竿
《祝福》开篇写:“我”在送灶之夜回到鲁镇,暂寓在鲁四老爷家,连日里看望本家和朋友,人们忙于准备“祝福”,等等。在这些人物、情节铺垫下,祥林嫂随之出场——
“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这是一段蕴含丰富的文字,值得细细品味。其中细节:提着竹篮,破碗空的,长竹竿下端开裂等,尤其引人深思。祥林嫂在与“我”见面、谈话后,当晚或次日就“老了”,陪伴主人多年的乞讨工具:竹篮、破碗、长竹竿,自然成为她留存于世的三样物件。祥林嫂出身山村穷苦人家,做了20多年童养媳,后在鲁镇做女佣,一生勤劳节俭,为什么临死没有留下一点钱财,或者一件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
祥林嫂勤俭的本性,在小说中有鲜明表现。如,她逃到鲁镇,第一次进四叔家做工,就先经过四婶的严格“面试”:“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接着在试工中,她整天的做,闲不下来,而且有的是力气,抵得过男子,因此顺利通过考核,如愿成为正式女工,每月工钱五百文。在此后的日子里,她一点也没有松懈,不挑食物,不惜力气,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年底最忙时,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煮福礼等各种活计,一人全包,主人没有添短工。
祥林嫂不怕苦、不怕累,如是者连续数月,所挣工钱一文也还没有花,全存在主人家,开始有了自己的积蓄。哪里料到三个半月后,她的婆婆探知情况,来鲁镇把她绑走;积存下的一千七百五十文工钱,也成了婆婆的“战利品”。祥林嫂辛苦挣来的第一笔钱,全被婆婆抢掠而去;在鲁镇做工几个月,什么也没剩下。
荸荠式的圆篮和小铺盖
祥林嫂第二次进四叔家,和第一次不同。第一次是出逃鲁镇,卫老婆子领着进四叔家时,她只带一双手;第二次是:
“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四婶)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这里反复提到所带“圆篮”和“铺盖”,具有一定的强调性,意义非同寻常,它们与祥林嫂前一段幸福生活密切相关。
婆婆绑架祥林嫂,是为了强逼她嫁给贺家墺的贺老六。这反而促成命运的一次转机,如卫老婆子所说,“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墺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这样的生活,是祥林嫂过去不敢奢望的。卫老婆子特别提到“房子是自家的”,显示房子的重要性,更是夫妻二人最大一笔财产。因此在贺老六死于伤寒,孩子被狼吃,祥林嫂“只剩了一个光身”之时,其大伯就紧盯这房子,造成“大伯来收屋,又赶她”的结局。(类似情节,也见于《彷徨》中的另一篇小说《孤独者》:主人公魏连殳没有娶亲,他在老家寒石山有一间“破屋子”——继承祖母的遗产,借给女工居住了。其堂兄领着小儿子找到他,要求将那小儿子过继给他。父子的目的,其实是要过继给魏那一间寒石山的“破屋子”。魏说:“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祥林嫂带着的“圆篮”和“铺盖”,是再嫁到贺家墺两三年,她和贺老六及孩子共同生活的余存和见证。所带“铺盖”,本是平日生活不可少的物品;她第一次进鲁四老爷家做工,自己没有带,所用铺盖是四婶提供给她的。所以,她婆婆和四婶结算工钱后,“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并没有带走铺盖。(取走的“衣服”,也是主人给祥林嫂的:祥林嫂挣的工钱,“一文也还没有用”。)第二次做工带着“铺盖”,一则此时的境况不同于上次,自己有了;二则她准备好,想长期在四叔家做工。
八十千与十二元鹰洋
说到祥林嫂的“财物”,不能不关注两笔钱:“八十千”和“十二元鹰洋”。两者与祥林嫂的命运息息相关。
“八十千”是祥林嫂的身价,她婆婆把她卖进里山,从贺老六那里赚取的。卫老婆子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按照卫老婆子说法,婆婆强迫寡妇儿媳再嫁(即转卖儿媳),在山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无需大惊小怪。特别处在于,祥林嫂婆婆精于算计,把儿媳卖进深山野坳,可以捞取更大价钱,既解决了给小儿子娶媳妇的花费,还可以赚到十多千的余钱。这实在是一笔好买卖,何况,她已经事先掠取了祥林嫂一千七百五十文工钱。
“十二元鹰洋”也是祥林嫂的身价——赎罪的身价。事情的起源是柳妈的一套说辞:
“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作为山村女人的祥林嫂,思想和认知都十分单纯,她听信柳妈的话,即刻去土地庙求捐门槛。庙祝认准她的虔诚和迫切,乘机狠敲一把,大吊其胃口,好说歹说才松口,竟然索要大钱十二千。(“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所谓“大钱”,就是足数的钱,没有折扣,而且不要成串的零碎铜钱。为了凑够钱数,祥林嫂又干了近一年,才从四婶手里支取历来积存的工钱,换成十二元鹰洋,送到庙祝手中,完成捐门槛的心愿。
(这里不妨略谈关于“十二元鹰洋”的疑问。有论者说,“祥林嫂第二次做工的工钱竟然比第一次还多”“这应该是《祝福》情节的一个瑕疵与纰漏”。意思是,祥林嫂只干“快够一年”,挣不了十二元鹰洋。其实,问题的答案在那个“荸荠式的圆篮”中:这种圆篮适用于盛放物品,包括值钱东西或钱币。祥林嫂带着它到鲁镇,其中除装有衣服外,不排除还有节省下的钱,就便请四婶代为保存备用。文本没有交代圆篮里的东西,给读者留出想象空间。)
回溯上文,一生勤俭的祥林嫂,为什么没有留下一点钱或物,只剩几样讨饭工具?原因在于,穷苦而孤独的再嫁寡妇,是强势者(无论山里人或鲁镇人,她的婆婆、大伯或庙祝)欺凌、压榨的对象,他们贪欲无止境,榨取不手软,到弱势者被榨干夺净方休。
伤害、压迫是全方位的,既有精神暴力,又有物质剥夺。可贵的是,尽管鲁镇冷酷,山村无情,在精神和物质双重夹击下,祥林嫂从未屈服,她努力活着,奋力抗争,直至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