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祥林嫂之死”——向孙、孔二位教授求教
(2024-01-20 09:5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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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教育历史情感杂谈 |
浏览网页(公众号),在“今日头条”的“孙绍振如是说”(2024-01-03 14:16)中,看到“我2020年讲关于鲁迅写祥林嫂之死”及“关于此议题我有专门论文发表”等信息。说来很巧,日前阅读新出《人间呐喊》(孔庆东著:《人间呐喊:孔庆东解读〈呐喊〉》,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7月;“孔庆东解读鲁迅小说系列”之一)一书,也看到类似信息:“我讲《祝福》的时候,就提出一个问题,是谁杀死了祥林嫂?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后来全国的中学老师都学会了这么讲,一讲《祝福》都问学生:‘谁杀死的祥林嫂?’”(128页)可见,孙绍振、孔庆东二位教授,均看重“祥林嫂之死”(谁杀死祥林嫂)的研究,各自取得研究成果,提供了问题答案。笔者正在重读《祝福》,对二位教授所提问题,也有所思考和探究,愿就此向二位教授求教。
一.孙教授说,“此议题我有专门论文发表”,应是指其大文:《礼教的三重矛盾和悲剧的四层深度——〈祝福〉解读》(《语文学习》2008年10期)。关于“祥林嫂之死”,其文称:“这个观念(指“寡妇守节”)就是这样野蛮,可是,(祥林嫂)中毒就是这么深,中毒到了自我折磨、自我摧残,自己把自己搞得不能活的程度。……祥林嫂不仅死在别人脑袋里的封建礼教的观念,而且死在她自己脑袋里的封建礼教的观念。”就是说,“祥林嫂之死”是“封建礼教的观念”造成的,这个观念既存在于“别人脑袋里”,更存在于祥林嫂“自己脑袋里”,以至于,“把自己搞得不能活的程度”。——“祥林嫂之死”的责任,要由她自己承担全部,或者大部分(部分)。这一结论,很值得商榷。所求教者:
第一,所谓“寡妇守节”,与祥林嫂的实际行动(小说情节)不符。祥林嫂在小丈夫祥林死后,随即被她的婆婆以高价卖进深山,成为贺老六的老婆。接着,她在贺家墺生活了两年多,生了孩子,终因为丈夫(贺老六)病死,孩子被狼吃,又一次身处绝境。就事实而言,祥林嫂不存在“寡妇守节”这回事:虽是寡妇,却没有“守节”。
第二,所谓“自我折磨、自我摧残,自己把自己搞得不能活的程度”,云云,是说祥林嫂被强逼和贺老六拜天地时,她的挣扎和抗拒:“一头撞在香案角上”。但这一“撞”的结果,是:“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亦即,她虽然想一头撞死,却没有死成。且不说,她是不是出于“寡妇守节”的观念,而想一死了之,实际是,她的“撞”和后来的死,没有什么关系。
第三,“祥林嫂之死”的事实,发生在她和返乡游子(叙述人)“我”对话之后(当天夜,或次日晨)。从对话内容看,祥林嫂这时“脑袋里”装的是:人死后有没有魂灵?有没有地狱?以及,“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并非“寡妇守节”这一类封建礼教观念;可见,“祥林嫂之死”,不是“封建礼教的观念”造成的。
第四,有什么依据证明:祥林嫂“脑袋里”,装的是“封建礼教的观念”?“一头撞在香案角上”能证明?不能。“撞”的原因,是婆婆的逼婚,而且是把她卖进深山里,她不愿屈从,这是其一。其二,婆婆堵死了她自主求生之路——逃离婆婆家,在鲁镇做短工已经三个半月,她满足这种生活。要之,她的“撞”,是对婆婆的激烈而坚决的反抗,是在强迫拜天地即将完成时,一种仅能采取的反抗方式。
二. 孔教授说,“我讲《祝福》的时候……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等等,这是指:当年他在CCTV 10《百家讲坛》“孔庆东讲鲁迅”节目的一讲,题目是《祥林嫂之死》。宣讲的内容,经其整理,现收录在《地狱彷徨》(孔庆东著:《地狱彷徨:解读鲁迅〈彷徨〉》,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6月;“孔庆东解读鲁迅小说系列”之二)中,是《地狱彷徨》的首篇,题作《从〈祝福〉看〈彷徨〉——在〈百家讲坛〉解读〈祝福〉》。节目开始的“旁白”提出:“祥林嫂到底是谁害死的呢?”接着,解读者就几个人物与祥林嫂的关系,展开其解读。
重要论断有:“祥林嫂之死其直接原因,不是鲁四老爷他们家,间接原因跟鲁四老爷家也不能说有多么大的关系,只能说它在其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3页)“她的婆婆是害死她的重要的原因之一。”(4页)“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我’,面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最后,只有妥协、逃避。”(8页)柳妈“是祥林嫂善良的阶级姐妹”“最奇怪的是,祥林嫂跟柳妈是有隔膜的,这一点最厉害。”(9页)等等。
结论为:“祥林嫂之死,我们找不到具体的‘责任就在他身上’这样一个明确的凶手,祥林嫂反映了中国文化的整体性问题,是中国文化的整体——当时的文化整体——杀害了祥林嫂。”(10页)
对于上述解读和结论,拟提出两个问题求教:
1.“祥林嫂之死”,有没有应承担责任的“明确的凶手”?比如鲁四老爷,所谓“不能说有多么大的关系”,他只“在其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未免过于轻描淡写了吧。实则,“祥林嫂之死”的第一责任人,第一凶手,就是鲁四老爷。再如柳妈,她怎么是祥林嫂“善良的阶级姐妹”?两人仅仅“有隔膜”?是她加害祥林嫂,陷祥林嫂于恐怖之中,使之至死念念不忘魂灵(死鬼)、地狱(阴司)等迷信邪说。她对“祥林嫂之死”没有责任?
2.怎样理解:“是中国文化的整体——当时的文化整体——杀害了祥林嫂”?这里含有三个概念:“文化”“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化的整体”,解读者没有解释其内涵和外延,读者搞不懂它们指的是什么。再就是,它们和“祥林嫂之死”有什么关系?怎么就“杀害了祥林嫂”?其杀害祥林嫂,体现于文本中的什么人物,哪些情节?——论者不能只出结论(论点),而没有论据,不进行论证;解读者的解读,应该依据文本,而不能脱离文本,凭空解读。
三. 笔者对“祥林嫂之死”的理解。解读《祝福》悲剧故事,即“祥林嫂之死”,应以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一文的论述,作为参考和依据。
1.《我之节烈观》指出,“只有说部书上,记载过几个女人,因为境遇上不愿守节,据做书的人说:可是他再嫁以后,便被前夫的鬼捉去,落了地狱;或者世人个个唾骂,做了乞丐,也竟求乞无门,终于惨苦不堪而死了!”(鲁迅:《坟·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第1卷12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此所谓“再嫁以后,便被前夫的鬼捉去,落了地狱”,所谓“世人个个唾骂,做了乞丐,也竟求乞无门,终于惨苦不堪而死”,等等:《祝福》中的祥林嫂,不就是这样的吗。
2.《我之节烈观》说,“社会公意,不节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在这社会里,是容不住的。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不节烈的人,便生前也要受随便什么人的唾骂,无主名的虐待。”(同上129页)——所谓“不节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在这社会里,是容不住的”,所谓“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挤死不合意的人”:《祝福》中的祥林嫂,不就是这样的吗。
3.据《我之节烈观》,“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以此看《祝福》的悲剧,祥林嫂确系死于鲁镇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具体分析,鲁镇这个“杀人团”的组成:
首先是鲁四老爷,“讲理学的老监生”。在鲁镇,鲁四老爷最讨厌,乃至仇恨祥林嫂,在其死后,还咒骂她是“谬种”。鲁四老爷信奉的理学,就是一种“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他以此“挤死不合意”的祥林嫂,使之“做了乞丐,也竟求乞无门,终于惨苦不堪而死”。
其次是“善女人”柳妈。她向祥林嫂宣扬的,不止“再嫁以后,便被前夫的鬼捉去,落了地狱”,更严重的是:“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这种恐怖邪说,是仅次于理学教条的精神枷锁,置其于死地。
第三是鲁镇人——“全镇的人们”。在鲁镇,“不节烈的”祥林嫂,“受随便什么人的唾骂,无主名的虐待”。无论祥林嫂走到哪里,都躲避不掉鲁镇人的歧视、嘲笑和侮辱。在鲁镇人看来,祥林嫂不应该活在人间,尤其不应该活在鲁镇。
自然,鲁镇的“杀人团”中,没有哪一个人,动手杀害祥林嫂。他们是联合起来,以“软刀子”——精神暴力,而致“祥林嫂之死”。
(《鲁迅研究动态》2024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