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女人的人生追求——祥林嫂“三问”究竟问什么?
(2023-09-01 15: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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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中祥林嫂的“三问”,既是小说的重要情节,也是阅读和教学的一个难点。为解决这一难点,拙文遵循鲁迅“顾及全篇”的“论文”方法,联系文中相关人物和情节,试辨析“三问”究竟问什么,并论及祥林嫂典型形象的特质。
柳妈与祥林嫂“三问”
《祝福》中的人物,与祥林嫂“三问”直接相关的,是同在鲁四老爷家做工的柳妈。后者之于“三问”,文本提供两个视角:
一个视角是,两人物的对照。从小说构思看,作者特地设置两个女人:中心人物祥林嫂,重要人物柳妈。二人十分相似,但又截然不同。相似的是命运,都是遭遇夫死的女人,即人们所谓寡妇,又都没有(或失去)孩子,孑然一身;再就是都缺失生活来源,为了谋生,同在有钱人家做佣人。不同的是,对待命运与生活的态度,可谓泾渭分明,表现在品行、性格和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
单就柳妈而言,她接受命运安排,既然做了寡妇,就信守社会(理学)为她们立下的戒律,“从一而终”,死心塌地守寡。对于未来和生活,再也没有新的要求与期待,从此进入清心寡欲的境界,只以吃斋念佛,做善女人而度过余生。但她对于非亲非故的祥林嫂,却有近乎严苛的要求,至于揪住祥林嫂“额角上的伤痕”,在鲁镇男女中宣扬,使得后者“专在她额上的伤疤”做文章,极尽讥刺、挖苦之能事。
另一个视角是,柳妈与“三问”的关系。祥林嫂之所以发出“三问”,源于她和柳妈的一场灶下谈话。有关情景是,赶上四叔家祭祀,祥林嫂坐在灶下烧火,柳妈洗器皿。(如此安排,是因为祥林嫂再嫁,“不干不净”,祭祀时四婶不许她沾手;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只肯洗器皿。)祥林嫂独语似的叹息,“唉唉,我真傻”,引起柳妈厌烦,看着她额角上留下的伤痕,数落她不该顺从贺老六:
祥林嫂“三问”的本义
以上解说“三问”的来源,再看祥林嫂问的是什么。
1.“三问”内容:
叙述者“我”回到鲁镇的第二天,意外与祥林嫂相遇,随即听到对方连着问了三个问题。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
‘也许有罢,——我想。’ 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从以上内容看,祥林嫂究竟要问什么?
2.“三问”解析:
第一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这里的“一个人”,是说祥林嫂自己(她没有能力关心别人,更管不了),“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意思是有没有鬼。这实际是问,自己死后是不是变成鬼?此问来自柳妈的“死鬼”之说(“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即人死而为鬼。
第二问,“那么,也就有地狱了?”这句从柳妈所谓“你将来到阴司去”引起,地狱即阴司,意思是,死后既然变成鬼,那就要进入地狱吧?祥林嫂希望有地狱,但不能肯定,所以这样问“我”。这第二问比上一问进了一层,紧承“我”的回答“也许有罢”而来:既然有地狱,我是不是就能进去?希望对方予以证实。
最后一问(第三问),是最重要的问题,“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原来,祥林嫂想的是:要和“死掉的一家的人”见面,而且“都能见面”。(说的是“一家”,即包括贺老六和阿毛在内的三口之家。)祥林嫂从“我”上面的回答:“地狱?——论理,就该也有。”得出结论:既然有地狱,她就可以和阿毛、贺老六见面,一家人相聚。但拿不准,所以再发此问。(遗憾的是,“我”没有给予肯定,以“说不清”敷衍,甚至推翻前面说的,“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合起来看,祥林嫂的“三问”,包含一个认知过程:如果有鬼,就应该有地狱;有地狱,就能和儿子、丈夫相会。归根结底,祥林嫂要问的是,能否一家人见面,她满怀希望在地狱里,实现三口人的团聚。
3.本义释读:
“三问”的提出
“三问”的结果
“三问”的本义
祥林嫂的人生追求
依循“顾及全篇”之法,才能准确解读祥林嫂的“三问”。为此,不可忽略两个直接相关的情节,即祥林嫂的两段经历:“有了笑影”和“她笑了”两个生活时期。
“有了笑影”,发生在祥林嫂二十六七岁时。具体情节是,在第一个丈夫(祥林)死后,她挣脱牢笼(自幼女至成年女人,管束二十余年),从婆婆家逃到鲁镇,经卫老婆子介绍,在鲁四老爷家做工。在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如此尽心尽力,并非做样子给人看,而是出于真心实意。嗣后——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不难看出,“有了笑影”是她内心的真实流露。其中既有脱离牢笼的欣喜,更有为自己做工(每月挣工钱500文)的快慰。此时的她,是在享受自主生活,享受劳动。
“她笑了”,发生在灶下谈话时(此时祥林嫂大约三十来岁),具体情节为,柳妈不相信祥林嫂说的话,“你不知道他(贺老六)力气多么大”——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谈话到这里,为什么“她笑了”?祥林嫂之所以笑,是因为柳妈说到贺老六,于是在她的脑际,迅速出现贴心丈夫的身影,以及在贺家坳的生活场景,即卫老婆子描述的——
这场景显现的,是其乐融融的合家欢,是一个女人正享受着好丈夫,乖儿子,享受着幸福生活。以上述两“笑”作比较,“她笑了”是喜形于色,是舒心的快乐,显然比“有了笑影”进了一层,也就是祥林嫂的好运,又进了一个层次。
应把“三问”,与“有了笑影”—“她笑了”,三者连起来看,其间具有密切关系:三者代表祥林嫂命运的三个关节点,体现她在不同人生阶段的热切追求。前两者是活在人世的追求,上文说及,第一层(“有了笑影”)是做一个正常人,为自己活着,享受自主人生;第二层(“她笑了”)是做一个正常女人,嫁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生育可爱的孩子,一家人自给自足,平安幸福地过日子。这两种生活,祥林嫂都曾得到,却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饥寒交迫的乞讨,是万劫不复的地狱。后者是在地狱的追求,即便做死鬼,也要做享受亲情和母爱的死鬼。
对人生,对未来(包括在地狱),怀抱希望,不懈追求——这就是山村女人祥林嫂,与其他山村人以及所有鲁镇人,截然不同的地方,是文学典型祥林嫂,有别于阿Q、孔乙己等典型而独具的特质。
“旧说”“新论”辨析
关于祥林嫂的“三问”,在学术论著和教学资料中,历来多有论述或解说,其观点大致相同,且均就灵魂的有无进行申论。这里以40年前的教学参考书,现行教学用书各一种为例。1982年的“旧论”:“祥林嫂临死向‘我’提出的三个问题,是对灵魂的有无表示疑惑。她希望人死后有灵魂,因为她想看见自己的儿子;她害怕人死后有灵魂,因为她害怕在阴间被锯成两半。这种疑惑是她对自己命运的疑惑,但是,也正是这种疑惑,这种无可解脱的矛盾,使她在临死前受到了极大的精神折磨,最后,悲惨的死去。” 2020年的“新说”:“她临终前向‘我’发问,表现出对灵魂有无的困惑,则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封建社会鬼神信仰的怀疑与反抗。”
一,祥林嫂问了什么问题?“旧论”说,祥林嫂所问,“是对灵魂的有无表示疑惑”; “新说”云,“她临终前向‘我’发问,表现出对灵魂有无的困惑”。而实际上,祥林嫂所问是三句,“有没有魂灵的?”仅是第一句,只占三分之一,而且是非重点的引入句,将“三问”归结为一问,这属于以偏概全。
二,祥林嫂所问“魂灵”含义如何?对此,“旧论”和“新说”均未涉及,实则其内含不可忽略。据辞书释义,“魂灵”即“灵魂”,属多义词,本义是:“迷信的人认为附在人的躯体上作为主宰的一种非物质的东西,灵魂离开躯体后人即死亡。”这种“东西”也就是“鬼”(“迷信的人所说的人死后的灵魂”)。祥林嫂说的“魂灵”,属于“吴越方言。指人的精神。古人想象人的精神能离开肉体而存在,这种精神被称作魂灵。”鲁迅指出:“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可见,祥林嫂说的“魂灵”即“鬼”。她是从有没有鬼问起,指向“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三,祥林嫂“三问”意义何在?据“旧论”解读,“她希望人死后有灵魂,因为她想看见自己的儿子”,可实际是想看见“一家的人”,不仅儿子阿毛;所谓“这种无可解脱的矛盾,使她在临死前受到了极大的精神折磨”,祥林嫂并非如此,她是满怀“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期盼而死的。“新说”云,其“困惑”“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封建社会鬼神信仰的怀疑与反抗。”亦可商榷,祥林嫂的“怀疑”,其实是盼望,她盼望在地狱里,和丈夫、孩子重温亲情与母爱的和谐与温馨;祥林嫂确实具有强烈的反抗性,但她不反抗“一家的人,都能见面”,恰恰相反,一家人团聚正是她追求的。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