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篇《孔乙己》新论——对《呐喊》出版百年的纪念
(2023-08-05 20:3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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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纪念《呐喊》出版百年的时刻,看到一篇题为《误读〈孔乙己〉》的新论(见《鲁迅研究动态》2023-05-11, 原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年3期,题作“从误读说起:《孔乙己》叙事艺术解析”。下称“新论”;拙文所引其文字,均出自《鲁迅研究动态》),据称,其题旨在于“对《孔乙己》作出新的解释”。这引起我阅读的浓厚兴趣,原因是,《孔乙己》是自己前此潜心品读的经典,还写过几篇研习笔记,出过一本书(《发现孔乙己》,百花文艺出版社2019年10月版)。这里,愿写出阅读“新论”后的感知,借以求教于论者和读者。“新论”内容,涉及《孔乙己》的不少方面(包括引证的多种论著),拙文仅提出与文本解读有关的几个问题,试予辨析与讨论,并以此作为对《呐喊》出版百年的纪念。
1.《孔乙己》中有哪些“笑”
细读《孔乙己》可知,其关于“笑”的描写,频繁出现,贯穿全篇。“新论”关注于此,多有论列。姑举3例:
“《孔乙己》‘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这个命意是通过描写‘掌柜’、‘短衣帮’对孔乙己的‘取笑’来实现的。”
“弱者被强者残酷施暴的‘取笑’,是缺失同情心、丧失人性的最鲜明的体现。”
“孔乙己最后一次来咸亨酒店喝酒,众人依然‘取笑’他,并且是异常刻毒地‘取笑’”。
这些关于“笑”的论断或描述,均以“取笑”统称,是否确当,值得思考。
谨按,《孔乙己》的“笑”,一如现实生活中的“笑”,是多种多样,因人、因事、因情境等的不同,而变化多端,语词(“笑”的含义、类别等)也层出不穷,丰富多彩。
在文本中,第1次出现的,是“笑几声”,这属于小伙计(12岁的“我”)的“笑”:“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此为单调、无聊生活中的片刻放松。
接着是酒客的“笑”:“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这是不怀好意的嬉笑,嘲笑。
下面有众人的“哄笑”,连续两次:“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这是在酒店现场,各色人等的开怀大笑。
后文是两个“笑声”,发自众酒客:“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等等。
“新论”论列的“取笑”,见于文本最后情节,出现两次,外加一个“说笑”:
要之,《孔乙己》中的“笑”,多种多样:发自不同主体,其表现形式、具体内涵、产生的作用(对孔乙己的伤害)等,各有不同。
“新论”关于《孔乙己》“笑”的一些论断,之所以值得讨论,是其忽略了《孔乙己》“笑”的丰富性,有异于文本原意,乃至未能确切阐释作品旨意。比如,上举3例句中的第1例:《孔乙己》的命意,是通过描写“掌柜”、“短衣帮”的“取笑”来实现的(大意)。此说与文本不符,一则,“掌柜”不宜与“短衣帮”并提,他们身份不同;二则,他们和孔乙己的交集,所处场境不同;三则,他们对孔乙己的“笑”,表现形式不同(“短衣帮”是群体性的嬉笑、嘲笑,不同于“掌柜”的“取笑”)。此说关于作品旨意的阐释,也有失确当,缩小了伤害者的范围,实则施凉薄于孔乙己者,不止“掌柜”与“短衣帮”,而是全鲁镇人(但“我”除外,详下)。
2.长衫主顾如何对待孔乙己
如上引,“新论”将“掌柜”与“短衣帮”合提,说如何如何,而排除酒客中的“长衫主顾”。以下举几例,看其单独强调“短衣帮”:
“‘短衣帮’们‘取笑’孔乙己‘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
“‘短衣帮’们显然是乐见强者的残酷施暴,丝毫也没有对弱者的出于人之常情的同情。”
“‘短衣帮’们残酷地撕裂孔乙己的这个心理创伤,以‘取笑’他作为酒足饭饱时的乐趣。”
“孔乙己不善应对,所以不能据理力争。或许是因为‘短衣帮’的这一‘取笑’,直击其内心创伤,因而无力回应。”
读这些文字后,令人生疑的是:长衫主顾如何对待孔乙己?他们不伤害孔乙己?——无视或忽略长衫主顾的伤害,这正是对《孔乙己》的一种普遍误解,如“新论”言,“比比皆是,恕不举例”。
按,孔乙己“好喝”,离不开酒店。他在这里受酒客(以及“众人”)伤害,是其生活常态,伤害者中,长衫主顾怎能身处其外?文本称:“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所有喝酒的人”,自然包括短衣帮和长衫主顾,这两类酒客,全看着孔乙己而喜笑颜开,没有例外。
不仅如此,长衫主顾还是伤害者群体的主角,领头羊。相比于短衣帮,他们既有闲,又有钱,还有雅兴,更乐于拿倒霉蛋(弱者)开涮;在酒店,他们以嘲笑、戏弄孔乙己,作为下酒菜、开心果。再说,孔乙己之所以站着喝酒,原因之一,就是看不起长衫主顾,不愿与之为伍,以远离他们,来避免受其纠缠与骚扰。短衣帮不同,他们来去匆匆,进酒店只为喝一碗酒(谈不上“酒足饭饱”),之后还要回家吃饭、休息,做家里的事。他们自然也会看孔乙己的笑话,说他几句,一起哄笑,但远不像长衫主顾那样劲头十足。
请看两个重要情节:
其一:“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这里的“叫道”和“高声嚷道”,更有可能指的是,坐在“隔壁的房子里”(离得远)的长衫主顾,而不是,站在孔乙己身边(无需“叫”和“高声”)的短衣帮。而且,长衫主顾最有闲心,去观察别人脸上的变化,去打听和证明,偷书、挨打之类的他人是非。
其二:“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
“你当真认识字么?”“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这话更像是长衫主顾说的。他们多半也认识几个字,只是没有参加过科考,所以有资格,且有幸灾乐祸之心,可以如此挖苦孔乙己。目不识丁的短衣帮,没有这种资格和心境。
——这就是说,嘲笑、戏弄孔乙己的,应该主要是长衫主顾。
3.“我”是不是“庸众”
这实际是问:“我”与孔乙己是什么关系?对此,我写过两篇专文探究,一篇是《“没有吃过人的孩子”小伙计——100年后重读〈孔乙己〉》(原载《上海鲁迅研究》总第78辑,1918年7月),一篇是《“我”是谁?——再谈〈孔乙己〉的主要人物“我”》(原载《上海鲁迅研究》总第85辑,2020年4月);另有《〈孔乙己〉中有两个“我”》《惺惺相惜 彼此关注——〈孔乙己〉中的“我”与孔乙己》等(原载语文教学刊物)。以上,均见《发现孔乙己》一书。这里,只对“新论”的有关论述,做一些讨论。先举几例:
“掌柜、‘短衣帮’等‘庸众’,对于孔乙己的‘凉薄’,就是作者所要表现的‘吃人’。而‘我’,正是‘庸众’的一员。”
“‘二十多年’后的‘我’津津乐道地回忆孔乙己的‘可笑’,殊不自知的却是他在‘庸众’世界中耳濡目染以致良心泯灭的体现。”
“叙述者当年在咸亨酒店当小伙计时,他和‘短衣帮’、‘掌柜’一样鄙视孔乙己”
“对孔乙己受到的无端的伤害无动于衷,甚至‘至今’还要津津乐道,其冷漠、自私,实在可怕。”
概言之,“新论”的观点是:“我”和掌柜、“短衣帮”等一样,都是“庸众”;不论做小伙计时的“我”,或者“二十多年”后的“我”,都是孔乙己的伤害者,和掌柜、“短衣帮”等,没有什么不同。
对此,拟讨论3点:
第一,“我”当然属于“庸众”(非“社会精英”),但他和掌柜、“短衣帮”等,在对待孔乙己的态度上,不能相提并论。细一点说,《孔乙己》中的“我”,是孔乙己故事的叙述者,一个30多岁的成年人。“我”叙述的,是自己少年时代(做小伙计)的经历和观察。故事中的“我”,多是少年时代的“我”;在文本最后,才显示“我”的叙述者身份(“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的“我”)。不管是故事中的“我”(小伙计),或叙述者“我”(成年“我”),都具有一种特殊身份,和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在对人(如孔乙己)对事(如孔乙己所受伤害)上,都明显不同。
第二,小伙计“我”,没有“鄙视孔乙己”,没有以“凉薄”对待孔乙己。他虽然也“笑”过孔乙己,但他的“笑”,是“笑几声”,是“附和着笑”(“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这对孔乙己不造成伤害,与酒客的“嘲笑”、众人的“哄笑”、掌柜的“取笑”等,不能混为一谈。他曾经看不起孔乙己(“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其原因是,孔乙己的形象(样子),像乞丐一样龌龊邋遢,感觉上不像读书人(“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这种看法,后来有了改变。他从对孔乙己遭遇的观察,发展到对其悲惨命运,十分关注和同情,并且牵挂他,被毒打致残的后的结局(“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
第三,“二十多年”后的“我”(即叙述者),对过去“津津乐道”叙述的,不是孔乙己的“可笑”,而是孔乙己如何被酒客“嘲笑”,被众人“哄笑”,被掌柜“取笑”,等等,即鲁镇人如何施“凉薄”于苦人孔乙己,如何伤害、凌辱这个潦倒的读书人。“我”对孔乙己的态度、感情,也不是“冷漠、自私,实在可怕”,而是久久的牵挂(“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以及,肯定他当年对自己的关爱、诚恳和耐心(“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乃至,称赞他的品性(“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
总之,“二十多年”前后的“我”,对孔乙己的态度是一致的:关注,同情,牵挂;就是说,“我”迥异于鲁镇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