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通过人类意识这一媒介，去认识宇宙万物这个整体，那么一定会有某些方面始终保持未知。当我们作为外部世界的认知者和观察者，那作为认知和观察手段的意识，其最深层的某些部分，必成为‘未知’、‘未显’以及‘未得’之物。这就好比你的手可以抓住无数的物体，但永远抓不住它本身；好比你的眼睛能看到这个世界，却看不到它自己……”肯·威尔伯（Ken Wilber)挥舞双手，眼镜片和头皮在车厢里闪着光。

我是在去参加第N届极限熨衣比赛的途中遇到他的，起初他看上去很沉默，话匣子打开后却口若悬河。“喏，”我想插话，但没有成功。他指着桌上的水果刀：

“好比一把小刀无法切割其自身，在分裂认识者与认识对象之前，宇宙万物是一个浑然的整体；一旦尝试把宇宙万物作为认识的对象，认识方法的矛盾性和局限性就产生了——总有些东西隐藏在认识之刃的刀背或刀把上，是这把刀无法解剖的。或者，就像灯火，总有一些地方，比如灯台内部，是它照不到的。”

“但是，”我用左手抓住他激动的右手，同时把一面镜子递到他眼前，“眼睛真的看不到它自己吗？如果你有镜子呢？另外，虽然你的手抓不住自己，你的刀无法切割它自身，但总有另外的手可以抓住你的手，总有别的刀能够切割你的刀啊。而且，只要还有别的灯火，你的灯就不存在永远的阴影。”

肯一时语塞，表情凝滞了半秒钟，随即笑道：“嘿，老弟，每一个比方当然是有缺陷的，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在镜中看到的不过是我眼睛的幻像而已，你不承认总有一些东西藏在你的眼睛之内是你永远看不到的吗？而且，一把刀切割自身，与别的刀切割它，那情形与感觉应该是不同的，不应该算是一码事……”

我摇头，也笑了：“我不太明白。关于幻像，我们眼睛看到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都是幻像，但我们依然承认这些幻像的意义；为什么就不承认关于我们眼睛自身的幻像的意义呢？至于刀的比方，问题是否要演变为不同的刀法之间如何转换和交流呢？”

“肯的意思其实是把人类意识看作一个整体，也就是说，所有的眼睛都是同一双眼睛，所有的刀都是一把刀，所有的灯其实是一盏灯，”肯上铺的铃木大拙先生探头加入我们的讨论，似乎他是一个相当和蔼宽厚的老人，“所以不存在眼睛之外的眼睛，不存在刀之外的刀，也不存在这盏灯之外的灯。我说的，对吗？”

肯很快地点点头，又摇头：“有这意思，又不全是。关键是我要说明人类将世界对象化外部化的认识手段存在固有的缺陷，就好比每一只眼睛都有自己的盲区，即使不同的眼睛之间能相互观看，每一把刀都不能切割自身，即使刀之间能互相切割。如果这种手段本身就有天生的缺陷，一把从未切割自己的刀怎么可以相信别的从未切割自己的刀就能帮它呢？一双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怎么能相信另外一双同样有缺陷的眼睛呢？怎么可以期待通过这种方法能得到一切真理呢？”

“哈哈！”我大笑起来，“幸好人跟人的缺陷各有不同，在寻求真理的路上，即使有同样缺陷的人也是可以相互帮助的，问题似乎变成了他人是否值得相信，镜子是否值得相信，一把刀能否相信另外一把刀。追问到最后，自我又是否值得相信呢？凭什么我们认为我的自我是完整一贯稳定的观察者呢？像一把刀那么冷峻坚硬？我觉得自我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肯似乎不高兴了，有些恼怒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并不想全盘否定主客观二分的‘科学’方法，我当然承认它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但它取得的成功越多，实际上尝到的失败也越多，比如，在探索心灵之谜时，科学方法就会遇到用自己左手去抓左手的困境。一个人对自己意识的探索，或者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意识的研究，你不觉得都存在无法克服的缺陷吗？”

“我只是觉得你的论证有点问题。我哪里懂什么心灵之谜啊。”我突然觉得兴趣索然，把身体仰躺下来，闭着眼睛不说话，任光影在我的眼帘上流淌。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让人难忘的沙哑声音：

“是啊，人的认识工具，并不是一把坚硬的小刀，实际上，我们的眼睛里面还有眼睛，自我之上还有自我，我们的手就是能反过来抓住自己，我们的刀会变形，比毕加索、达利的画还要厉害，这就是一把能切割自己的刀。”

那声音竟是从车窗外传来。我们涌到车窗边向外看。一个只穿运动裤的汉子在跟着列车奔跑，原来是阿甘。他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饶舌？而且在高速奔跑时还能这么气定神闲？

“嘿，阿甘，给个证明，看看你的手怎么把自己抓住？”一位女士在隔壁的车窗边对着阿甘喊叫。

奔跑的阿甘果然把手指拼命向里弯曲，用手指抓住了自己的手掌，得意地伸给我们看。

但他因此速度慢下来，被我们的列车迅速甩在身后。

刚才提问的那女士走过来，态度很优雅地问我们：“我能坐下来吗？”

“这是我的一位病人。”她在肯的身边坐下，微笑道：“他总是这样迎接我，也总练习用自己的手抓自己的手，当然，你知道，不是用一只手抓另一只手，那太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