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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那个淫雨霏霏的初秋的早晨,哥哥用摩托车把我带到镇上的汽车站,送我登上开往学校的长途客车。那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家出远门,也是我20年的人生历程中第一次踏上县域以外的陌生土地。
那 一年,家里是不太可能有人送我去学校报到的。尽管父亲也非常想看看在他眼里能够改变我命运的大学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看看那连绵阴雨中建了一个多月仍未封 顶的房屋,再看看一家人都为建房而操劳至身心俱疲的局面,就丝毫不能从我这没有多少含金量的大学录取书上获取些许的欣慰了。
父亲说,打从他记事起,就不曾听说、见过谁家会在三伏天里盖房子,没想到这种事却让他在知天命年撞上了。
那一年,刚收割完麦子,地里的麦茬还未被新生的玉米苗遮盖住,新上任的村委领导班子就迫不及待的开展宅基地重新规划,即要改变原来各户宅院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村里街道歪歪扭扭、高低不平的现状,要将所有的宅基地规划得整齐划一,将街道修得宽敞笔直。
按
说对于这样一项对大家都有利的政策,村民们除了支持是不应该有任何抵触情绪的,但是村委的要求却是,自新规划出台一个月内,新街道所及范围内的住户必须全
部拆除搬走,在刚刚被划归宅基地的耕地上可分得一处新宅基地,且没有一分钱的拆迁补偿。这就势必遭到所有第一批拆迁范围内的村民们的一致反对,因为谁都知
道,酷暑三伏天盖房子不合适,夏季雨水多,不但影响工期,更影响建筑质量安全,再者说,建造房屋非儿戏,没有个三五年的财力、物料准备,是很难一步到位
的。
在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村里经历了村民多次集体进城上访,未果。最终村委在镇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对上访户威逼利诱、各个击破,很快所有第一批拆迁户的旧居都只 剩下一片瓦砾,又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荡然无存。而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本该冒着酷暑小心伺候庄稼的日子,首批拆迁户却都在忙着发动亲友,准备建材物料,建 造房屋。
俗 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可是对于村里首批被拆迁的几十户人家来说,那个夏天却是家都没了,雨却不停地下。从八月初到九月中的四十多天里,就没有几天能见到 太阳,墙壁往往是刚垒起来一点,就被雨淋几天,许多家因为浸泡过度而倒塌,只得拆掉重建,原本十多天就能封顶的房屋,却一直到中秋节前才完工,动作慢的人 家,就只能在建筑工地上过节了。
村 里的首批拆迁干净利索,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有那么顺利了。村委干部各家,在每家都给自己安排好位置优越的宅基地后,就不再有太多继续下大力气强拆的动 力,尽管他们有在市里做官的亲属,又因为这位亲属的荫蔽,叔伯中多人在各乡镇有公职,后台还算强硬,但是在拆迁中得罪的人越来越多,遇到的阻力也越来越 大,村里很快就乱了套,镇政府也无法支持下去,这一届村委很快就被村民们赶下台了,而拆迁工作,就成了留给下一届村委会的烂摊子。
那个夏天在村里所看到的种种丑陋的嘴脸,让我无法再继续像小时候一样天真单纯地喜爱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我无法相信这些本是同根生的憨厚淳朴的乡亲们,在利益面前变得面目狰狞、尔虞我诈、反目成仇。漂泊的种子,已经在我的内心里慢慢萌芽。
经过一天的颠簸,走下长途车来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天已擦黑。雨一直下,我撑起伞,护着父亲退伍时从部队带来的比我都年长的旧皮箱,小心翼翼来到新生接待处时,他们已经忙完一天的工作,准备结束。没有人顾及我,只是随手指了一下宿舍楼的方向让我自己去找。
从那以后,我对这座城市的方向就错乱了,总是颠倒东西混淆南北,再也无法修正。
大学一年级的寒假前夕,在同学们都应付完期末考试准备买票回家的时候,我却在沿街寻找寒假勤工俭学的机会。我在电话里跟父亲说,要借用这个寒假在城市里锻炼一下自己,父亲虽然执意不答应,最后还是没有拗过我,只得由着我。
我的第一份工作只做了五天,一分钱工钱也没有拿到。那是一家仿肯德基、麦当劳的西式快餐店,工序复杂但是很机械,只要熟悉了流程,就很容易做了。我从第一天起就认真向带我的师傅学习,希望早日能独当一面,而师傅也是急于教会我好回家过年,所以对我格外严厉。
尽 管我一直小心翼翼、沉默寡言,不承想,到第五天收工的时候,有一台机器清洗时丢了一根螺杆,据说是进口货,价值两百多元。领班慌了神,勒令所有人都不得下 班,大家只好把所有的角落都翻腾了一遍,甚至连下水道、泔水桶都下手摸了一遍,还是没有。折腾到半夜,领班无计可施,只好让大家各自回家,唯独将我留下, 因为我是新来的,也没交押金,怕我偷了东西跑掉。他找出一件旧大衣,让我在地板上将就一夜,等第二天老板来了再说。就这样我被反锁在店里,一夜未眠,不知 道等待我的是什么,虽然我连那台机器看都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更遑论摸一摸里面的螺杆。
第二天上班时,老板已经知道了前一晚发生的事,看到我也没说什么,就让我回去休息。回到住处,我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女房东,她是一家中介的老板,听完以后非常气愤,让我不要再去那家店。知道我还没吃早饭,就带我去吃饭。那顿饭,我吃掉了两大碗牛肉面,连汤都没剩下。
那家西式快餐店,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以后的几年里,偶尔路过,我都不忍再往里看一眼。后来遇上了一位曾一起在那家店工作的男孩,他说我走之后,螺杆也没有再找到,老板就扣了所有那天上班的员工一天的工钱。
饭 后,女房东对我说,要不你就去给我张贴广告吧,贴一张四角钱。就这样,别无选择的我用大半个寒假的时间把房产小广告贴进了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小区。进小区 贴小广告,被保安发现赶出来算是好的,有时候是被居民骂骂咧咧地追赶出来,甚至放狗咬。整个寒假,我沉默寡言得近乎抑郁,因为开学后第一天和舍友见面互致 问候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话聊天了,已经处于准抑郁的状态。
那个春节,除夕夜,万家灯火,鞭炮烟花此起彼伏的时候,我在路边的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了电话,没说几句话就哭了,母亲在电话那头也哭了。放下电话,我再也抑制不住,任泪水在寒风中飘洒。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一夜未睡,兄弟姐妹们也未能像往年那样欢喜愉悦地过年。
除 夕夜,我是在网吧里度过的,春节联欢晚会的欢声笑语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却用一晚上的时间看完了《星球大战》又看完了《星球大战前传》,时至今日,我都觉得 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电影。年初一的清晨,网吧老板的家人给他送来了饺子,他一看我也是孤身一人,就叫我一起吃。回去睡了一上午,中午给舍友打了电话,他邀 我去他家玩,我再也难忍孤寂,不顾一切地骑上自行车赶往他百里开外的家里。
之 后几年的大学生活里,寒暑假我要么在学校打工,要么自寻实习单位天南海北地跑,在家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少。那几年,我既在广州杨箕村不见天日的出租屋里与老 鼠蟑螂、娼妓窃贼为邻,酷暑中也曾在北京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裹着棉被勉强入睡,可是即便在外面受再多的苦,遭遇再多的白眼,我也不愿意回家无忧无虑地酣睡 到日上三竿头。或许,既然选择了漂泊,一旦出发,就不会再回头。
大 学毕业之前,我从未设想过有一天会成为北漂一族,但是漂泊的命运既然早已注定,那么来北京似乎就是冥冥之中的不二选择。和身边的许多朋友一样,我刚加入北 漂行列时,也是从地下室开始的。每天下班回到住处,关上灯就是天黑,外面再热里面都不用消暑降温。除了人员混杂、潮湿发霉伤身之外,这里对于我们这些初来 乍到的人来说,无疑是最理想的选择。虽然房租是大大的节省了,可是对于我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一旦回到“家”,就隔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手机到这里没 有信号!而这是随时可能有大事发生会被领导叫去加班的工作性质所不能允许的。
俗话说,京城居,大不易。没有漂过的人,恐怕是难以想象北漂一族的生存状态的。自从搬出了地下室,我每个月的收入有相当大的比例都无私奉献给了房东,而即便我再怎么努力促进收入增长,都跑不过CPI,银行卡里的数字总在徘徊不前,在伟大首都买房子买车都是遥远飘渺的梦想,而这却是相当数量的丈母娘为未来女婿设定的最低门槛。
身边不少人都认可80后是最生不逢时的一代这种说法,我们既没赶上福利分房,也没赶上低价买房,更没有富爹贵爹可以啃,却偏偏赶上高校扩招工作难找,房价物价玩命儿疯涨,生存的压力消磨了多少人的理想和斗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在不断翻滚的房租和不断刷新纪录的CPI面前,被稀释蒸发却束手无策。
前 两天回了一趟老家,又接到一位大学舍友的电话,他要结婚了,当年一起共处五年的兄弟,单身一族又少了一个。我的这些大学同学,毕业后或凭自己的实力,或仰 仗家族、亲属的助力在老家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又慢慢买了房子和小汽车,既无生存之忧,也无竞争压力,日子虽然过得平淡,倒也恬淡惬意。和我们这些漂泊一 族相比,他们或许更应该称作成功,因为我们虽然更能折腾更加劳累,顶着更大的竞争压力,看上去却拥有的更少。但是,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也不会后悔今天的 选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
工作以后,我很少回老家过年,因为我既不能让父母事事如愿,也没有能力回报他们太多。而我的父母,时时刻刻把我的婚事记挂在心头,对于保守传统的父母来说,儿女的婚事就像一项必须完成的重大任务,否则就是不称职。
父母是明显的愈加苍老了,而我除了让他们操碎了心,却不能让他们放下生活的重担颐养天年。父母已经到了随时可能病倒的年龄,如果真的不幸有那么一天,我又有能力使他们得到良好的医治吗?
十 多年前那个深秋的午后,我穿过刚刚播种过的广袤的麦田,来到通车不久的火车道边,迎着姗姗来迟的绿皮火车,目送它一节节远去,希冀阵阵汽笛也载走我的青春 梦想;十年后,坐在飞驰的列车里,窗外,田野和村庄一闪而过,当年清澈的河流,如今已经萎缩干涸,只剩杂草丛生,污水横流。当年的景色早已不再,只有梦想 依旧,心情依旧,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