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最冷的日子里，想起了最热时的远方。

这里的村庄大都散布在两道山梁间弯曲狭窄的谷地中，一条狭长的乡村公路蜿蜒着串起了这些依在山边的村落。一处处山谷，如臂膀将这些人家呵护在怀中。没有人知道这些村落最初的起源，不知道是谁最早劈开了山谷中的荆棘，开出第一块平地，搭起第一座草房，生起第一缕炊烟。这里没有历史可以追溯，只有父辈们口中爷爷们讲述的家。

30年前山村的夏日，那时没有柏油路面，有的只是黄色的土路，上面咿咿呀呀滚动着慢吞吞的牛车；那时的街边摆着卖甜瓜的小摊，有很多的孩子，疯跑在白色的阳光里。 

这是辽北山谷中的村落，这里有最分明的四季。时令到了立夏，早上起来，突然发现阳光从原来的温暖的黄色，变成了刺眼又灼热的白色，而浓重的绿色瞬间取代了四野里油油的黄绿色。绿树掩映着院落，园子里各色蔬菜都已抽枝拔叶，枝枝蔓蔓；几只鸡在院子里转悠着找寻着食物，黄狗懒洋洋地圈卧在院门口。山村的夏日，因为有绿色的山和绿色的田野，有急速飘过的云，有顷刻而下的雨，因为有满塘的湖水，和和湖里自在游着的鹅和鸭子，充满了生机。

雨是少不了的。夏日的雨通常都很大很急。刚才还很好的太阳，转眼，灰色的积雨云伴着轰隆的雷声从南边滚来，乌云遮住了最后一点漏下来的明亮的光线，整个天都暗了下来，终于第一波的雨像排排子弹从南边扫来，打在裸露的土地上，卷起一溜烟尘；很快，烟尘消了，雨夹杂着风，泼在窗户上，瞬间形成了水幕；院子里高大的杨树也被雨打翻了叶片，垂首而立；雨幕下，天地间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渐渐地，雨水从山坡上流下来，冲到山边的小路上，越聚越大，最后竟汇聚成一条汹涌的小河，从上而下，在路中间冲出近半米的深沟。

村子的东头，有座水库，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建成的。大坝垒砌在两座小山之间，坝上用石头摆着大字：高举红旗学大寨，团结奋战过长江。水库的水通过水渠联通了稻田地，浇灌了整个稻米的季节。水库的面积不算小，除了鱼外，夏季在近岸处，有很多河蚌，有人的拳头大小，半天的功夫，便可在淤泥里捉了满满一个麻袋。村里的人很少吃，大都是拿到家里，砸开了喂了鸭子和鹅。夏日暴雨的时候，水库里的水位暴涨。村部的广播里，村长反复播着：基干民兵马上到水库大坝--防洪。小的时候，赶上这样的大雨，听着这样的广播，心里充满恐惧，担心水库要垮掉，整个村子要被冲走了。

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湛蓝湛蓝的天空中，白色的云急速地从北边飘向南边，不时把阴影投在地面。树的叶子，菜园里玉米的、豆角的、黄瓜的叶子都变得干净油亮了，家家的房子被洗得干干净净，上山的小路也没有了尘土，整个山村亮丽而透明。中学里的小湖，湖水已经漫过湖岸，水里漂浮着绿色的水藻，有7-8厘米长的，绿色的蓝色的蜻蜓盘旋着，追逐着，不时在水中产下卵，点起圈圈涟漪。

雨后的天气变得湿热，没有一丝的风。高大的杨树在炽热的阳光下，规规矩矩地站立着，平时神气的叶片，全都耷拉下了头。即使是在树荫下，也无法凉爽。在屋子里憋了几天的农人，没有什么农活，便拿了镰刀，到自己家的地里转转。黄土的路面被来往的车轧得更加坑坑洼洼，但基本都在烈日下晒干了，只有不多的低洼处，还汪着些雨水。更多的人还是选择走进山里。雨后的山里，天地都干干净净，抬头是飘着几堆白云的蓝天，眼前便是绿色铺盖着的山野，空气是涌进嘴里的，每一口都充满了氧气。雨后山上的灌木和藤蔓更加茂密了，各种野果开始成熟，有松蘑钻出在落叶松的脚边，榛子也开始灌浆了，人们三三两两拿着筐，一边收集着山里的果实和蘑菇，一边消耗着夏日的暑热。

伏里，白天开始变长了，夜来的也晚了。当夜色终于弥漫下来，整个山村都罩在一片模糊之中。有风吹来，暑气减了些。山腰上的几丛树摇动着黑色的树冠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偶尔会有黑色的野猫，窜行在上面，瞪着黑亮的眼睛。白天里那么亲切的山，夜色里，它端坐在铺天盖地的黛青色中，一言不发。它就像一位主人，静静而又威严地守护着那些围在脚边的，闪着依稀灯火的处处人家。

这时，有晚归的农人，牵着牛从山里回来，在院前的井台，井水冲去了脚上粘着的泥土，手里捧着水洗了脸，顺便把头和胳膊也一起洗了，井水是凉的，洗去了一天的燥热，一身的爽利。近旁的牛，试探着把头伸过来，舌头舔着水槽里的水，不时晃动着头，驱赶着围在头边的蚊虫。

村部的院子里，挂起了白色的幕帐。这是山村里最让人兴奋的事情。当村部的喇叭里传来广播员的声音，说晚上有电影，家家户户便提早做了晚饭，好尽早赶到村部里，带上自家的凳子，找个最好的位置。虽然离电影开演还有段时间，已经有孩子们等不及家里的晚饭，早早来到这里，跑着，玩着。等到开演了，院子里满是黑压压人群，窗台上，围墙上都站满了。有年轻人，男男女女，打扮得干净靓丽，左顾右盼，目光寻找着心仪的那个人。白色的蛾子，在放映机哒哒响着的光柱里，相互追逐。

夜渐渐深了。虽然把炉子搬到了院子里做饭，但不时点起的大灶，还会在炕上留下余温。热得睡不着，索性躺在窗台上，等待着一丝可能的微凉。到了后半夜，终于有丝丝的微风起来，才迷糊着睡去。

是在公鸡的啼鸣声中醒来的。天亮得早，太阳还不高，村里的早晨还是清爽的。鸟开始叽喳叫在树上。过了清晨，当太阳正式升起来了，很快，又是炎热的一天。

如今这样的山谷，这样的村落，已是多少人梦里的远方了。太久了，不再有淡蓝色炊烟，袅袅升起在绿色的晨曦；不再有静静的小河上，坠入青色山后的红色落日。只是那座山，还静坐在那里，时而庄严，时而温柔，在无数的黑白变换之间，看着世间的聚散。

如果家不在了，可以回去，在一个夏日，爬到山顶，坐在一棵树下，树旁长着青草，在树的凉爽的阴影中，看阳光照亮整个村落……

2019年2月15日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