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观词意图》 沐斋写 庚寅夏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踏莎行》
因为是在病中,和着窗外的冷雨,读秦观的词集,更感到难以名状的孤寒。
清人冯煦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话说,困顿出诗人,但字字句句伤心摧折让人不忍卒读的,倒也没几个。古往今来,秦观、晏几道,再加上清代的纳兰性德,可以并称“悲情才子三人组”了。三人的生活背景并不一样,人生经历之外,作品呈现某种气质,大概主要还是诗人的性格使然。
三人的作品都透露出一种经久不散的愁苦味,然而细品之下,小山词如苦瓜,悲苦滋味齿颊满溢;纳兰词若苦菜,越嚼滋味越深;少游词是苦笋,食之不觉其苦,要勾留回味,始知那淡淡苦味如春雨无声,原已将你笼罩,经久不去。
才子秦少游,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诗文书画之造诣就算与其师东坡比,也不遑多让。然而时也命也,少游一生始终沉于下僚,升迁无望不说,又因无端卷入新旧党争而不断遭受贬谪,从京城到处州,从处州到郴州,从郴州到横州,从横州到雷州,最后死于藤州,遇赦北归异乡的路上。知己故友闻讯,无不深为惋惜,黯然神伤。最值得一提的,便是著名的“长沙义娼”的故事——作为秦观的忠实拥趸和爱慕者,这位风尘知己奔波数百里前往吊唁,抚棺绕三周,举声一恸而绝。情义深切如此,可谓千古一叹!
秦观词的魅力也于此可见一斑。世称“秦柳”,柳七号称“凡有井水处便有柳永词”,而在词论家陈廷焯眼里“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柳永连给秦观做奴隶都不配。在批评家眼中,秦观词能做到合乎音乐规范又雅俗共赏,实在是要比“通俗歌手”柳永的格调高得多的。
秦观一直在路上——不是被贬谪,就在被贬谪的路上,他就像一颗被扔做“打水漂”的石子,命运不在自己手中,只有马不停蹄的离愁。故乡明知遥不可及,思念成为奢侈,连亲友的来信都砌成“无重恨”,可还是忍不住去思念。不只是思念梦里的父母妻儿,也思念生命中一切温馨美好的时光——这后一份思念,其实不过是一种憧憬、渴望和幻想,现实里却是冷冰冰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所谓“桃源”实在虚无缥缈。
正是早春,古往今来诗人们最欣喜迷恋的季节,按理说本该心情明媚。可秦观的心中有一扇门,无时无刻不被紧锁。杜鹃声声啼叫,又是黄昏,“可堪孤馆闭春寒”,春寒固然洌,孤馆固然凄,鹃啼固然悲,但诗人紧闭的,是自己的心门,终其一生,少游的心底都解不开的心结,也不愿向人打开。少年时的意气风发,高标自许,无穷的壮志踌躇,在一个接一个的挫折面前倒下,轰然作响,扬起满地的灰尘,尘土中跫然伫立的少游,还缓不过神来,下一个磨难如凌空之箭,又扑面而至。本就敏感多思的人,心灵在万箭之下已然体无完肤。
所以,少游早就习惯了封锁它。他不让这颗可怜的心,被世人看到。他们会哀怜他,说他懦弱,为他的才情悲叹,却只是悲叹而已,根本帮不上什么。他一心渴盼着,自己的坚持与等待,能迎来云开雾散的时刻。但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他总选择在一个寂寞的黄昏,独上小楼,倚栏怅望,看那“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看那“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看那“宝帘闲挂小银钩”,看那“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看是看了,却也只是悄悄地看,看窗外花开花谢,风吹雨落,选择做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无一语,对芳樽,安排断肠到黄昏”。苏轼获秦观此词,大家赞赏,尤喜最末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特意写在自己的扇子上。但那是老师苏轼的想法,秦观如何想,我们不知道。
此刻的我,病体未苏,卧床诵古,打发时间。但纵然不是病卧时分,似乎也依然这般别无二致。任窗外千里关山光阴如箭,我只点亮一盏灯,读我爱读的书,好在“可堪孤馆闭春寒”,听由外面“雨打梨花深闭门”。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