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尔雅〗苹果三
(2008-08-11 22:2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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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温文尔雅 |
三、
我们已经知道,在明朝人的观念里,苹婆这个词汇已经十分普通,关于苹婆果的记载比比皆是。那么再早一些呢?比如元朝……
元末熊梦祥《析津志》“物产”门中“果之品”首列葡萄,其次为“频婆”,并标注道:“大如桃,上京者佳”。而同样生活于元朝末年的周伯琦在《扈从诗后序》说:
宣德,宣平县境也,地宜树木,园林连属,宛然燕南。有御花园,杂植诸果,中置行宫。果有名平波者,似来檎而大,味甘松,相传种自西域来,故又名之曰回回果,皆殊品也。
从这段描述中,我们可以得到如下信息:一、苹婆应是元朝末年自西域引入;二、其时“苹婆”又名“平波”,两名称皆为音译,同时出现,经常混用;三、苹婆自西域传入后并未广泛栽培,而作为珍品仅在皇帝的御花园试种。
甚至到了明朝初期,苹婆和平波两个不同的译名还都在同时使用。明成祖永乐四年(1406)朱有燉《元宫词百章》就写到苹婆:
兴和西路献时新,猩血平波颗颗匀。捧入内庭分品第,一时宣赐与功臣。
兴和西路大致在今陕西、甘肃、内蒙古及以西一带,即引进西域苹果的早期繁盛地。可见即便在明朝早期,平波还是稀罕物,皇帝拿他奖赏优秀的领导干部。再看看明朝大学士张居正之子张懋修在《谈乘》里的描述,更能断定“苹婆”确实是个音译外来词,而当时珍奇的苹婆果正是在元朝来到了中国:
燕地果之佳者,称频婆,大者如瓯,其色初碧,后半赤乃熟,核如林禽,味甘脆轻浮。按古果部无此,宋人果品亦无之,或以为元人方得此种于外远之夷,此亦或然。按燕中佳果,皆由枝接别根,而土又沙疏,是以瓜果蔬菜易生。若频婆者,得非以林禽核接大梨树而化成者乎?……或曰:矧如由接而成,何以名频婆乎?曰:此胡音也。
其实,即使在整个明朝,苹婆也始终是一种奇珍异果。晚明的徐渭吟诗曰:
石密偷将结,他鸡伏不成。千林黄鹄卵,一市楚江萍。旨夺秋厨腊,鲜专夏盌冰。上元灯火节,一颗百钱青。
——徐文长《频婆诗》
抛开对徐渭诗的各种隐喻性揣测,仅仅就诗论诗来看,这首诗其实只表达了一个中心思想:赞美苹果。徐渭是怎么赞美的呢?
石密就是白糖,一说是梵语的冰糖,又是樱桃的代称,总之起首一句是说苹婆果很甜,而“他鸡伏不成”,要联系后两句理解,“千林黄鹄卵,一市楚江萍”—— 黄鹄就是天鹅,把苹婆果比作天鹅蛋考虑的不光是形状,更重要的意思是说苹果这种奇珍绝不是母鸡之流可以孵化得了的,它可是天鹅蛋啊、它可是楚江萍!什么是楚江萍?杜甫有诗在先:
荣华贵少壮,岂食楚江萍?
——杜甫《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
楚江萍,就是楚昭萍。该典故见于《孔子家语》及《说苑》:
楚昭王渡江,有物如斗,直触王舟,止于舟中。昭王大怪之,使聘问孔子。孔子曰:“此名萍实,令剖而食之。惟霸王者能获之,此吉样也。”
——刘向《说苑·辨物》
刘向记述的这则典故充分展示了孔夫子的忽悠功夫。楚昭王渡江,见到一个超大的水葫芦(或其他浮萍类植物),所谓“肉食者鄙”,老楚大概确实不认识这玩意,就咨询孔子。孔子一看机会来了,于是大做文章:“这事挺大!知道这是啥吗?这叫萍果(不是苹果)!只有成大业者才能碰着。一般人我不告诉他,您赶紧吃了,吃了吉祥!”
要说孔子胆子也真够大的,在没有亲眼见到那玩意的前提下,就敢唆使老楚去吃。话说回来,在那个军阀混战的年头,死个王侯将相的根本不算啥事,孔子认准就算老楚死了也不会有人来找他算账——肯定都忙着争夺王位去了,还得谢谢他老孔呐。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孔子确实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据说连《尔雅》都是他老人家编撰的,《尔雅》没记录的,他当然也认得。从这一点我们得到的结论是,要想取得人生最辉煌的成功,成就霸业,最好不要学太多的知识,更不要看《尔雅》、《温文尔雅》这些没用的书籍和文章。要学楚昭王那样,把精力用在政治工作上去,文化知识这些东西,需要时向知识分子们咨询就行啦。
言归正传,按照中国传统一贯的“跟风”原则,楚江萍从此就被用来譬喻吉祥之物。用在花草果木上,就是指代珍贵果品。前面徐渭的这首诗并非先例,比如宋朝刘筠的《樱桃》:“楚昭萍已破,韩嫣弹争投。”
而徐渭接着夸:“旨夺秋厨腊,鲜专夏盌冰。”这是说苹果色香味俱全,“旨”就是“脂”,苹果的皮瓤光泽诱人,香爽如腊;而其鲜美的口感则如同暑天里吃上一碗清凉的冰。“上元灯火节,一颗百钱青。”又在说其价值之高昂。可以参考清朝人的记述:
频婆……柔脆嫩软,沾手即溃,不能远饷他邦。贩者半熟摘下,蔫困三四日,俟其绵软,纸包排置筐中,负之而走。比过江,一枚可得百钱。以青州产为上。
——张新修《齐雅》
结合张新修和徐渭的描述,我们可以判断:苹婆果当时的品性、价值和地位相当于唐朝时的荔枝。“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与今天的苹果不同,明清时期的苹果一概是不耐储藏的。所以导致了商人通过跨越时间(搁至元宵节售卖)、跨越空间(从北方销往南方)两种方式销售苹果而大获其利。
由此,我们不难推出另一个结论:即便当时已经出现“苹果”的字眼,但古时的苹果与今天并不相同(一说即今日绵苹果)。而明代王世懋的《学圃余疏》记载:
北土之苹婆果,即花红一种之变也。吴地素无,近亦有移植之者,载北土以来,亦能花能果,形味俱减。然犹是奇物。
文中提到了“花红”,花红,又名林檎。林檎在前文已经多次出现,这位与苹果关系密切的另一位神秘人物终于再次浮出水面。按照明人的说法,是林檎造就了苹婆果——他们关系之密切,突然上升至非常的高度,而柰则遭遇冷落。这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位花红姑娘。
正所谓:真花不露相,露相不花红。花红,的确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