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于《知心姐姐》2012年8月（上）亲子共读

文/环珮空归（梅子）

“她穿着南英中学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这是《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张爱玲对薇龙校服的着墨。因对颜色、款式、长短有准确的叙述，由不得我就在脑海里勾勒了半天。当然，由于历史环境的影响——故事发生在战前香港，薇龙的校服确实不伦不类了。那么我们的呢？

那天，我和同事出门办事，小街迎面踏来一辆单车，车主扬起右手洋洋洒洒地和我打招呼：妈妈。然后一溜而过。同事一把拍醒发愣的我：这是你儿子啊。说实话，那刻我真是羞于承认——怎么儿子这么丑！混纺、宽大无型、白和深蓝相间的校服，正发育的比例失调的尖脑袋、瘦条身子，啧啧，简直是废柴一个嘛。还好，13岁的儿子并不知道他妈妈的腹诽，他每天的乐趣还停留在“红烧狮子头、白果虾仁、鱼香肉丝”的二师兄状态。

但他的审美不是没有。两岁时，我拉着口齿不清的他下楼，赶去医院探视母亲。儿子伸着小短腿蹒跚走着，几步后略一迟疑，仰头对我说，妈妈，你这衣服不配。我大惊，他一直口齿不清，羞于交流，这次肯定是忍无可忍了。事实上，我因匆忙，确实扯下了一步裙，只在legging外套了牛仔裤，上衣还是中规中矩的小驳领西装。

小人儿的直言不讳让我乐了很久，看来他比他爹更善于评点女人服饰，得资源利用起来！从此，他就当仁不让地成了我的服装助理。我常常在他做功课休息或者看图书时，跳过去问，看娘的这个发卡怎么样？新买的皮包好看么？长裙裹披肩利索不？鉴于我对他的品味很重视，他每次都要一本正经地上下打量一番，提出诸如款式太老赶紧去换掉、这个那个不搭之类的意见。还别说，非常客观呢。

记得幼儿园时，他有点洁癖，每天要换两次衣服，不带手绢不进园门——所以紧急在园门口买的手绢有好几打，能弄脏手和衣服的游戏不做，整个一玻璃小王子。我有点担忧，我们小时候可是提着小塑料桶和铲子就去玩一天的沙土，堆城堡、挖河渠，搞得灰头土脸一身泥巴才觉得爽。于是，我尽量带他去有水有土有花草的地方活动。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洁净。我失望了，心想，这也许是胎里带来的性子，以后去学医术、学厨艺好了。

但是他的豪放却乍然盛开。小学时，贪图方便，他就近入了一所多是城中村孩子的学校。好嘛，他开始每天进家门磕鞋子，往往磕出一捧沙。据说和同学路过建筑工地剩下的沙子堆，都要来几次冲刺，几次蛙跳。再看校服，像世界地图，有泥、油、水、笔迹、不明物——这整个就是他上学的行走路线。不过，虽然清洗起来非常不易，得用各种洗洁剂、肥皂、甚至汽油，但是他这么脏兮兮又开开心心的样子真是让人欢喜。这才是男孩子该有的样子。回想起来，在这六年里，他的几套校服轮番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围裙”作用。这可是每个妈妈都喜欢的作用。

——这算是校服触类旁通的功能了吧。据说校服起源于日本，当时由于战争导致了部分家庭经济拮据，学校为了减少贫富不均衡对孩子的心理影响，施行了这种一视同仁的策略。后来被各地接受，逐渐推广开来。作为70后，我大概是本小城当时十年内第一批穿校服的了，犹记得那种忐忑和兴奋。而且我们那套小学校服很好看，是仿军制服款：浅灰蓝、带肩章、掐边、小翻领，穿了很是精神，所以即便在假期里，大家也舍不得脱。也确实让校服的另一项作用发挥光大：区别人群，提醒身份，从而约束自己行为。

而儿子的审美在14岁时，终于再次苏醒过来。那个夏天，他神秘地把我拉到卧室。床上是一堆衬衫，有蓝底横条的，有渐变色果绿的，有纯白带细条的——这些九成新的衣服里有部分是他一个远房哥哥送来的，本着勤俭节约的原则，我劝他留下，他也没嫌弃。他把果绿色穿上，问好看不，上学能穿不。我惊讶，你们规定只能穿校服啊。他烦恼地挥了下手，说功课这么紧张，找点乐子啊，同学们都在校服里偷偷套上了鲜艳的衬衫，上体育课允许露出来。

我理解。谁不是从学生过来的，常年穿统一制服简直是一种虐心啊。于是，在我嗔怪他们都是“闷骚”人类后，他那些花哨的衬衫都派上了用场。我也偶尔会对着衣架上罗列的衬衫凝神想他们的样子，操场上，青春飞扬、色彩缤纷、跃起、亲昵打闹。

我是局外人吗。不，我是在看自己的青春。不可返，永远只有一次的青春。让他们去吧，在合乎规则中找到一点点变化，自己偷着乐。

去年升学到高中，已经穿了九年校服的他，怀着又兴奋又不情愿的矛盾心理，填写了校服尺寸表。不久后领到了三套校服：白衬衫深蓝裤子红领带的夏季的确良校服、白蓝相间的运动式春秋季涤纶校服、毛蓝马甲毛蓝中山装样式的冬季咔叽校服。老实说，校方已经照顾到了孩子们苏醒的审美要求了，比小学和初中时的校服好看许多。但儿子依然尽量穿那套最宽大最显得邋遢的春秋款。因为跑起来舒服啊，他说。

我欣慰地想摸摸他的头，可是摸不到了，他已经 178 cm了。再不是那个会仰头奶声奶气对妈妈的衣着打扮发表意见的两岁小不点了。

那套很有民国范儿的冬季校服，我拿出针线修改长出来的裤脚时，他穿了上衣照镜子。过了一会，有些疑疑惑惑地走到我面前，说，妈妈，两边垫肩不一般大。我仔细一看，果然。大量生产的玩意常会出现这样的毛病，不奇怪。但是经过研究，我这个女红妈妈竟然不能修改。他听了，毫不在意地说，不要紧，只是活动时偶尔穿穿，不显眼。

如果不能改变，就去适应，但是一定得有自己的观点。这是我对他的一点要求。于是，现在他套在校服里的不仅有各式花色的衬衫，还有带帽子的卫衣、各种领子的毛衫，在校规允许的范围内，自得其乐着，并被我戏称为制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