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环珮空归

朋友说，天地人总是要素面相见。这素面，不仅指洗净了脂粉，也指心地坦露无遗。第二种对人可以做不到，但天地，岂可欺？再多克制，梦话要说。再多谨慎，也有马脚可露。君子方坦荡，可儿女情长下，几人又能有君子相？

《红楼梦》有一节说湘云两腮作痒，恐犯了杏斑癣，后去黛玉处讨来蔷薇硝治疗。最近我也犯了这癣，索性将那些抹脸油一股脑扔了，任由这三分自留地天干物燥着。——素面相见，我是做到了。

前几天陪老姐量血压，白大褂正谆谆教导着一女子，晚上不可多吃，早上必须吃。说完转头看着黄脸婆的我说：但比如你，哪顿都得多吃。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素面朝天的缘故。若我将粉底扑足腮帮子刷红，人家会放下患者来担忧我的饭么。

那美人的素面相见是什么情形？

美人迟暮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素面相见。王安忆在《长恨歌》里，把王琦瑶写成了一个典型的第二眼美女，乖巧温雅，有人为她痴有人为她狂，而她老少通杀，唱尽了美貌女子的势利歌。但这种自我感觉良好，在别人眼里是什么呢？

那年，她老了，依然能迷得住年轻的老克腊，她是得意的。可聚在一起吃火锅的时候，炭火发出红光，“从下向上照耀了王琦瑶的脸，这张脸陡然间现出皱褶，一道道的，虽只一霎间，坐在对面的老克腊却全看见，心里先是一惊，后又是一痛，想：她是一个老夫人了。”

再多的优雅，被岁月抹杀后，也无法与青春对抗。可悲的是她不自知，非要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要老克腊陪她最后几年，并愿意出让连女儿都舍不得给的金条，终于因此魂丧天香楼。

当然，指摘这点，不是刻薄，只是为她的可怜可笑而悲怆。而凶手眼中的她更是不堪，“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的脸，多么丑陋和干枯啊！头发也是干的，发根是灰白的，发梢却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

这就是被程先生痴恋一生的沪上淑媛三小姐的最后面目。王安忆用嫌恶的眼将一个美女打回地狱。天地人总是要素面相见，傲不得，也不能高估了自己。

而此时“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医书注明，夹竹桃，苦寒有毒。红楼梦里的晴雯死，海棠花谢。王琦瑶死，开的是一株苦寒的夹竹桃。

她的一生到底是苦寒的。有毒，却也毒死了自己。

她终素面而去。

2008.3.31写，2011.1.14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