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兰:一个从烟囱中逃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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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稗官野史(戏看史中说笑) |
文/环珮空归 关于北岛的《策兰: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读书笔记
策兰(Celan)这个名字是他自己颠倒原名顺序(Antschel)得来的,读起来有种轻微的咬牙切齿,却简单而优雅。他居住的小镇有近乎一半人和他一样,属于犹太民族。这个有着修长身材黑发黑眸的漂亮小伙儿,同样是纳粹眼中的不良品种,时刻准备着被送入毒气室,送入焚尸炉。
母亲大概有着贵族血液或者理想主义的头颅,所以会梳着光滑的发髻,披着毯子坐在壁炉前,给年幼的他读一些大部头文学著作。策兰则一边玩耍一边似懂非懂的跟着读喜欢的字词。启蒙教育一贯如此,懵懂随意,但往往影响到孩子以后的偏好。
少年时,他开始读歌德、海涅、席勒、尼采、卡夫卡等人作品。里尔克是他的最爱,他背诵里尔克的诗: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这有强大气场的几句铺天盖地而来,原诗的表达带着宿命,带着惶惑无助。而在三十年代的罗马尼亚,“主”就成了带着怜悯默立,且对残暴无以援手的路人。
尽管如此,为了生计,策兰还是顺从父母命,远赴法国学医。柏林站,他看到了纳粹对自己种族的第一次大屠杀(水晶之夜)。犹太人的教堂、商场和书籍被烧毁,超过三万犹太男性被关进集中营,还有一部分被驱逐,无家可归。
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将无法复原的美丽折进了策兰的黑眸,他双肩颤动,他说:“你目睹了那些烟/来自明天。”是的,这烟是以活生生的人为原料燃烧着的,会在风中游荡。就像他后来的恋人(巴赫曼)写的寓言一样:
“你必须回到你的人民中吗?”
“我的人民比世上所有的人民都古老,他们失散在风中。”
没有人能让犹太民族六百年的沧桑销声匿迹。即便他们在党卫军和纳粹分子的铁蹄下暂时化成了浓烟滚滚,化成了人皮手套和皮包,但总有人会记得他们的本来面目。
策兰为留存这些面目用的是诗。他接触超现实主义,撅弃医学开始攻读浪漫主义哲学。他和至爱的父母亲一起被关进了隔离区,在拥挤和浑浊中和同族人互相安慰。他用《死亡赋格》抒发自己的愤怒:一边厢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德国大师”在轻佻和欢快的写信玩蛇遛狗,一边厢是德国大师“他高叫你们把琴拉得更暗些你们就像烟升向天空/你们就在云中有个坟墓躺着挺宽敞”的叫嚣,这血淋淋的幸灾乐祸何其泯灭人性。
他逃生了,在友人的帮助下。可是父母却永远的失去了,尤其是他挚爱的母亲,他痛:母亲病重,没有道别,一定会惦记自己。奥斯维辛的烟连续几个月都不断,策兰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纪念母亲,数次提到“杏仁”,据说这是他母亲做蛋糕用的配料。他说:“我纺那神秘的线/你在线上的沉思之露”。母亲从他的诗中走来,和他幼时一样,一起读书思考,给予他精神食粮。而所有的苦,可以成为“数数杏仁/……让我变苦/把我数进杏仁中”这样血溶于水,化为一体的共苦。他恨不能代母去苦啊。
乃至后来,他获得多项文学大奖,包括德国最重要的一项带有终身成就的毕希纳奖后,他也不能忘记怀念一句:要是母亲在就好了,她总是对我不够有信心。他在朗诵会上,吃到父母生前的熟人带来的蛋糕,是杏仁的,他哭了。他坚持用自己的语言和语法勾勒真实的历史,却并不想借此“对苦难历史的渲染来吸引同情,也没有把犹太人的受难作为一种道德的优势”(引自王家新)。
他只是沉湎于被摧毁的混乱与悲悯中,无法回到现在。他听到奥斯维辛司令部的无休止的探戈和狐步舞,声彻云霄,像是死神的进行曲。他听到二战后,还有人在身边喊“让犹太人进烤炉吧!”,他看到自己的信件因为寄往地址是以色列而被邮局揉皱。他是敏感的。一个诗人沉浸于表达的世界中时,比其它文体的写作者更像个孩子。他的黑眸已经有了阴翳,他看不到晴朗的天。即便因为爱情,他写过催人奋进的《卡罗那》来描绘战后爱人相见时的无言感怀和爆发性的喜悦;即便为了亲情他写过《花》,并牵着儿子的手在街头高唱国际歌,他都不能真正忘却那段他见证过的历史,包括自己穿越匈牙利逃亡时的可怕历程。
没有人能抹煞那场屠杀的存在,我们原谅的只是他们满怀歉意的后裔。
或者还该加上曾被诬蔑为剽窃,加上知音在逐渐减少,策兰变得多疑、狂躁、沉默、不安、脆弱,终于在1970年4月的一天跃入了塞纳河。据说他会游泳。
他喜欢的里克尔写道:“门轻关,烟囱无声;窗不动,尘土还很重。”在日晷的阴影下,是这么的安静,无声无息,却没有人的痕迹。
“歌在人类以外/吟唱”他如是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