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樽对酒独乐。写诗的人拿趣事下酒,在别人眼中是呆乐。有友说,纯粹的发呆是什么都不想的坐禅。这境界太高,我做不到。
我的纯粹,脑子里也有列火车在行驶——除了有轰鸣声,还有满车形形色色的人。而最拿手的是盯着个汉字看,越看越有趣,没酒也乐了。
而每个汉字背后都该有一个故事,因此造它的人才会用心,只为让对方能一下看懂。若火烧眉毛了还得揣摩意思,或者一个表达求爱的符号,让爱人猜测了一辈子,那么,造字还有什么用?
譬如:
渔。
这是渔家晚唱,小河边是一亩田。锄禾歇息时,可以看那一波三折的水。
这条鱼,很清楚自己需要在哪里生存。水,是它的首要。它的心是巧格,它的头是仓廪的屋顶,它在乎自己的形象,可是它的尾巴是平直乏味的。
很久前,有个父亲带女儿去河边。女儿临水照花,梳理着长发。可再一回头,女儿已僵化。她的乌发还是垂在碧波里,她的袄袖还是高高挽起。她的表情却已凝固。
父亲悲伤惊慌,等找来村人包括妻子。河边人影全无。母亲知道女儿喜欢唱歌,就奏起了曲子。有一条红红的金鱼跃起,它的水珠从鳞片上滑落。可是母亲知道,有一颗是女儿的眼泪。
谁诉得离人苦?
渔,本来就是奔波,每一次停留都是为了下次离开的更远。
屈原被流放,心有愤谩。他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而与他相遇的渔夫心态超然高出一筹,他“莞尔一笑”,知道屈原尚有东西放不下。他一唱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每一次的困顿,都可以从中找到淡然。每一处的挫折,都该能够从中找到利用的价值。比如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个典故。
苏轼的态度是,闲时看秋风,晒晒蓑衣。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人生底事,往来如梭。事实上苏轼的仕途因为政见不同,三起三落,他如梭的穿行在朝堂与渔家晚唱中,甚至差点掉了脑袋。他不由得该骂一句,人生这点破事,真烦。
珮。
初看有王者之风。可王者之风的“风”内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符号“X”,是五花大绑背插白底黑字朱笔批过的肃穆与血淋淋。而珮的右边框内,是一枚大钱。
这扎眼的字,有王道,有金钱,还有安得广厦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广厦顶棚。它的尊贵,离不开熏天的财与权。可最终脱不了只是个昂贵的物件。被动的,被琢出花纹,被佩带,被转送。
钱塘名妓苏小小,才貌双全,十九咳血而亡。妙龄花季,血色罗裙翻酒污时,她只来得及问一声,君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便香消玉殒。她是一枚质地华美的珮,坚硬易碎。
李贺为之执笔道,风为裳,水为珮。无物结同心。青楼烟花,纵有泼天才貌,也是男人的玩物,为他们的风流韵事做陪衬而已。而盛名下的死亡,苏亦觉得是上天的恩赐。
极美,易早夭。无论人或物。珮的叮咚撞击声,是行云流水的调子。行云,遇风即散无,流水,撞石即溅碎。
南宋姜夔有词云。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珮环。
夜深的走不到尽头,静悄悄的背风处,是谁在摩挲着这定情的美玉。而那人却在“小红楼,帘影间”。这闪避的,怎生一个俏字得了。
有个笑话,也担得此字。
唐有个叫王锷的宰相,利用职权暴敛钱财,至家财万贯。他的门客有知晓道理的,就劝他要懂得聚财与散财的关系,即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王点头答应。过了一段时间,门客追问此事。王欣然说,承蒙指教,我已将钱大大的散了。门客问,那么,是怎么散的呢?王锷回答,每个儿子给了一万贯,每个女婿给了一千贯。
他华服下,那枚大大的铜钱,是一个贪字铸就。
咳,俺还以为这个字多高雅,用在了自己名字中……
呆。
这个字,看上去衣冠楚楚,手脚俱全,面子也在,却五官不明,脑子里空空如也,不是呆子还真说不过去。
再看,象个手艺人的面塑,笔直的一竖是木签。面塑也是个呆子。它花花绿绿,什么也想不到,更不会在女娲的手下进化成人。
一直想学点有意思的东西,剪个窗花捏个泥人也行,可惜祖上没传下任何手艺。街头有卖面塑的总会蹲下看。买过唐僧师徒,可这几分钟就拟就的玩意儿终归是粗糙的,插在花盆里,没几日也开裂了。
代面舞,是模仿兰陵王作战的舞蹈。起于北齐,最显著的特征是舞者戴着面具。传说兰陵王貌美,皮肤白,为了震撼敌人,每战必戴獠牙面具。看过一个关于他的电影片段,原始的草裙和兵器,有女子与他相欢,唯一心愿就是看到面具下的他,被制止。
呆,也像代面舞。面具下分不清楚丑陋与美丽,只是水袖飘飘起舞。给人带来无尽的猜测。
马致远写道:
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
晓来清镜添白发,
上床与鞋履相别。
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又”西斜。白发就这么添了,至于鞋子,明儿还能不能穿上都是个问题。镜子是冷清的,荡荡然,一眼看到了将来。这呆,不用装,也将日子过成了“下坡车”。
旧。
非常工整的一个字。右边是很乏味的一座楼房,没有回折的廊角,只是俩灰石砌就的阁子摞在了一起。左边是一个人,他在明晃晃的窗外站着,表情坚定。
他是旧人。不管屋子里的人将门窗关的这般没有缝隙,不管这房子是多么的陈旧无味,他依然笔直的站在墙边。等待着屋里红颜心意回转。又或许,是在等夜班归来的爱人?
将字倒过来看,是有盖子的檀木箱。在唢呐的吹打下,一笼一笼的抬了过去,里面放着娘亲的紧张。珠钗绢帕,是给女儿一个在陌生环境里的安身立命,进了大户人家该打点的人多呀。转眼韶华已逝,重启箱,物人皆褪色。
对此。
李清照说,红肥绿瘦,海棠依旧。
晏几道说,梦里得见伊,看似旧时。
秦观说,名利锁柳边巷,惟有皓月向人依旧。
房玄龄贫困未位列九卿时,大病将死。他对夫人说,你还年轻,请再嫁。夫人为表明心志,回房刺伤一只眼睛。后,房受到唐太宗宠爱,被赐美女。房推辞。房是念旧人当年壮烈姿势。但这样的自毁容颜表忠贞之事,从古至今,亦仅见于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