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梁京生
得知京生罹难的消息已经是他安葬之后了。我很遗憾,自己未能在他治丧过程中出一点力。这个消息带给我的巨大震惊,使我在好几天里都排遣不了。我无法相信,一个那么健朗、充满思想活力的人,会在转眼之间与我们天人永隔。无论素常接受了多么理性的关于死亡的知识,我们依然还是无法接受这个冷冰冰的事实。甚至最近,当我经过魏公村,在将目光投向那栋熟悉的楼时,依然会觉得,京生还在那间普普通通的办公室里呆得好好的,正在一边看稿子,一边等待朋友或者作者来访。
与京生兄相识,是在莫多兄那里。那还是我即将结束自己在北京的漂泊,正在联系工作时,到莫多兄处打探一点情况。“梁京生”这个名字,先前我是早已听人说过的,并且也曾有朋友表示要为我们引介。因为彼此都已有所闻,故而对那天的不期而遇,自然是很高兴的。那天我们三人相谈甚洽,中午还一起斟了一点酒。严格说来,那时我还是一个无业游民,但是在京生那里,完全没有半点我内心中多少还暗自担虑的优越倨傲。他是一个极其敬业的人,首先就记着约稿,诚恳地嘱咐我将自己的文章给他。我们彼此都感到在精神上颇为相契,从此便开始了我们之间的文章之交,我给他的文章每一次都得到了很悉心的安排。后来,我们曾一起结伴出差,有过共处一室的竟夜长谈。丝毫不矫饰地说,从他那里,我得到过许多为文和做人的帮助与点拨。
与京生交往较多的人,对于他的处事认真一定都会深有感触。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参加一个活动,事后要发一篇稿子,而我这里迟迟没有发出来。他有些不高兴了,几次催促我。我为了“摆脱被动状态”,同时也是因为对于他的较真早有“腹诽”,于是借此机会“反击”。我直率地说,他对任何事情都非常认真,凡是答应的事情都极其较真,这是一个优点,但有时候,“较真到了琐屑的程度”,这样也不好,这样就使人感到与他的相处缺乏弹性。大概我的直率之言对他也有所触动吧,过了一段时间,他专门打电话跟我谈他对我的批评的“反省”。但其实,在向他指出他的“缺点”的当时,我内心中是知道他的这种认真的价值的,当时我打完电话后就和妻子讲了谈话内容,并且说,其实梁京生的认真在当今这个时代是极其可贵的品质,我们现在对许多事情都不认真,都不当一回事了,这才是可悲的,应该反省的。
大约是1996年春天,黄集伟先生要在北京文艺台开设一档“孤岛访谈”的节目,让我向他推荐嘉宾,我于是推荐了梁京生。京生兄对这个访谈非常看重,几次和我通电话,向我询问和探讨采访时的细节安排——这自然亦可见出他的认真,我后来则明白了他为何那么认真。
在经过精心准备之后,他决定带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孤本”去孤岛,这个孤本就是他女儿抗抗的日记。我又打开后来结集出版的《孤岛访谈》,重新阅读京生兄的孤岛独白,深深感到他是一个多么富有爱心的伟大的父亲。在这个访谈里,他回忆起女儿抗抗刚刚出生时的事情,说:“那天,我去给她报户口,订奶。我走在大街上,阳光非常好。就在那一天,我突然感到,我对世上所有的孩子洋溢着一种父亲的情感。对走在街上的陌生人,也有一种非常亲近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在照亮着我。现在回忆起来,依然非常清晰。后来,无论我走到哪儿,我都会想着小抗抗。而且,每天晚上她睡着了,我都要仔细地看看她——就像读一本书一样,仔细地看。”他剖析自己阅读女儿日记时的感受,“我也不是经常翻。但每一次翻,我都会想一些事儿。有很多事情也会涌到心里头来。……我觉得,它能够给我的东西,远比那些幼稚的语句、简单的线条丰富得多。从中我可以看到在生命成长的过程中一个心灵能够感知到的那些美好的东西,打动人的东西——而事实上这些美好的东西属于永恒。”在访谈中他还说:“我觉得书和音乐是我们个人所能继承的人类的巨大遗产。它可以照亮我们的灵魂,我们又可以借助它们的光亮,审视我们自己的生命历程。同时,还可以打开我们的视野,使我们看得很远。久而久之,我们还可以成为精神财富的拥有者,并使我们做人做得很高贵。”如今我重温这些段落,不禁感到,这是一个具有着多么纯粹的情操和多么高贵的精神天性的心灵!
令人欣慰的是,京生倾注了巨大心血的女儿正如他所期许的那样,健康地成长着,并且禀续了父亲的许多特质。有女若父。我是在京生葬礼之后读到抗抗代表她母亲所致悼词的。真是催人泪下,我默读了好几遍,每次阅读都禁不住潸然泪下。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篇永恒的文字,是京生兄在九泉之下应该会为之欣慰的祭诔。其中谈到的女儿对爸爸的理解,值得我们每一个为人长者细细阅读并深长思之——
我尊重并且赞美我的爸爸,他活在他思想深处的道德准则里,正直,真诚,勇敢,他总是说,人要活出光来,他有一种很天然地贴近良善美德的执着,他不断地在他的周围他的朋友们身上寻找着光——他生命的食粮,他有一颗敏感而丰润的心灵……
他一直关切并且探询着这个世界的本质,人性的本质,生与死的本质,他的内心交杂着孩童的好奇与智者的敏锐,他阅读他思考,他让我知道在这个人心惶惶躁动不安的社会里,一个人也可以这样真实而纯粹地活着。
每个人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许多人都以为我爸爸走了,消失了,可我知道他还在我的世界里,从最初到最后,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是他存在的延续,在这个夺走了我爸爸生命的世界里我要和妈妈一起继续爱着他,继续思念他,继续好好地活着,我知道他就在那个我的灵魂目前还触摸不到的地方注视我们,我能感觉他的目光,我要让他心安,我要让他为我们平静地微笑。
一个人,能够在自己的骨血传人心目中留下这样的印象,我想,他活着就是“成功”的;我们都不会怀疑,即使他离开了,也必定永驻此间。
附注:本文中的梁京生即是《清雅其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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