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读书一得 |
两性关系这一原始母题在当代中国文学中是一个缺乏充分表现的领域,或者说,是一个至今没有得到深刻表现的领域。表面上看,十余年来我们的文学创作已有了大量的、举不胜举的涉足这一主题的作品,细究之下就不难发现,我们所取得的实际收获又是非常贫瘠、苍白和单薄的。
因此,至少在这一重意义上我对《热爱命运》的作者所作的努力——也应当包括《废都》——是持肯定的,那就是它们共同显示了当代作家正在鼓足勇气,以全副精力向困扰现代中国人的性领域这一“绝对高地”发起“正面攻势”,试图挖掘隐匿在这一古老的人类关系中的深层隐秘,剖示其当代形态。两个作家显然受各自不同的私人契机的触发,却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个相近的出发点,这一现象是意味深长的。我倾向于认为,新一轮文学潮流的幕幔正被无意间撩开。
不过这两场“攻势”都不能算奏效。关于《废都》的失足我已发表过严厉的批评,现在我也想就《热爱命运》略说几句。
《热爱命运》中塑造的南彧这个形象是有真实的生活依据的,他敏感、聪慧,是一个崇尚“个人奋斗”的底层知识分子和不无偏执的平民诗人,同时他又是一个耽于幻想、多情到“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像蝇子见了血”的“情种”。这样一个人物不是纯然出自诗意的创造,他其实是相当多具有一定天赋的年青人的真实影像,只不过现实生活中这种类型的人不一定都显得如此噪狂而已。应该承认,他的许多一针见血、“刺刀见红”的生活感慨是颇富个性的,他对现存婚姻形式的品评也相当有批判力,不妨可以说,这个形象的出现是有几分新意的。
但是这个形象也有诸多明显的缺陷。我无法在此条分缕析我所感到的不足,仅想指出他在精神相位上的单薄和由此暴露出的作者功力上的欠缺。婚姻形式作为人类最古老常见的生存方式,南彧对之作了颇有意味的批判,这个婚姻的“批判力量”在剖析自己的批判对象时,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婚姻形式中的缺失其实同样是漫漶在人类两性关系的所有其它形态之中的。“这一个”婚姻形式是可以解除的(比如南彧之于蓝桂桂),然而新缔结的婚姻形式(比如南彧所梦寐以求的同叶小昙的结合)依然还会宿命的、不可救药的走向老化。但是从南彧对叶小昙的沉迷中我们发现,他是缺乏这种省悟,这个人物在承当着既有婚姻的批判的同时,所期待的无非是一场新的婚姻而已。我认为,如此一来这个人物的精神涵量就大大地降低减少了。诅咒婚姻和讴歌爱情,我们并不陌生,我们要求有一种更新更丰富的精神质素显露出来。
这种新的丰富的精神质素当然不可能凭空产生,它取决于作家的精神涵养,当作家本人尚不具备时,我们自然也难以从他的作品中领略到。尽管以成功作品的成功作为标尺来丈量其它作品的成败绝对是迂腐的,我还是不得不在此提到一个人——米兰·昆德拉,这个波希米亚人以他独有的“昆德拉方式”奇迹般地推进了人类在性爱领域的文学表现水准。昆德拉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以一种绝对沉静的态度来观照两性关系,弥漫在两性关系之上的形色纷纭的表层气泡都被他冷静“无情”地戳破了,那些被人类幻化的、附加的太过崇高的虚饰都被剔除了,他的目光径逼真正的真实的人类境况。这种真正的生存境况才是人类的“命运”,是你即使不愿“热爱”却也摆脱不了的“命运”。
相形之下,昆德拉的中国同行们实在显得太年轻孱弱了。让我索性一句话说白,《热爱命运》或者南彧太浅陋、皮相和夸饰了。但我知道这在目前也是只能如此的事。因为时辰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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