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新咏序》
南北朝. 徐陵
《玉台新咏》是专门为后宫的如花似玉准备的书。既然是为后宫女人所编,内容就不免限于男情女爱,或凄婉哀伤,或缠绵悱恻,或悼亡思念,无关乎庙堂,亦不涉玄言。不过也不全然如此,往世名篇如汉乐府民歌《陌上桑》,古代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上山采蘼芜》等不见于萧统《文选》都赖此书流传。
可是究竟谁是这部书的编辑者?反而成了个问题。大多数的情况下认为是徐陵(507-583年)所编。徐陵不是一般人,他本字孝穆,东海郡郯县(今山东郯城县)人,是南朝最著名的诗人和文学家之一。《陈书
卷二十六
列传第二十》记载:徐陵祖超之,南齐郁林太守,梁员外散骑常侍。父摛,梁戎昭将军、太子左卫率,赠侍中、太子詹事,谥贞子。其母臧氏,曾梦见五色云化为凤凰,聚集在她的左肩上,不一会徐陵生焉。当时有一位宝志上人,修仙得道,徐陵数岁,家人携以候之,宝志手摩其顶,曰:“天上石麒麟也。”。光宅惠云法师每嗟陵早成就,谓之颜回。徐陵八岁能属文,十二通《庄》、《老》。既长,博涉史籍,纵横有口辩。梁武帝萧衍在位,徐陵任东宫学士,常出入禁闼,为当时宫体诗人,与南北朝文学的集大成者庾信齐名,并称“徐庾”。公元569年,他参与扶立了陈宣帝(高宗),被封为建昌县侯。徐陵独具慧眼、知人善任,有相当的政治才干。及侯景寇京师,江陵陷,太尉王僧辩接待馈遗,其礼甚优。陈霸先诛僧辩,释陵不问。霸先受禅为陈高祖,加散骑常侍,左丞如故。历太府卿、五兵尚书、散骑常侍、御史中丞、吏部尚书,领大著作。陈后主(历史上著名的亡国之君)即位,尝佐吴,遂家姑苏。迁左光禄大夫、太子少傅。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传写成诵,遂被之华夷,家藏其本。公元583年,一代文宗卒,年七十七。诏曰:“陵弱龄学尚,登朝秀颖,业高名辈,文曰词宗”。
因逢丧乱,文章多散失,今存《徐孝穆集》。
侯景之乱后,家国山河巨变,庾信滞留北周,徐陵则回归南朝,后段文章生涯告别了“徐庾体”,并再度辉煌。徐陵仕陈后展现出政治家风采,
军书草章,咸出其手,文学则继续清丽婉约,庾信入北后家国之思与日俱增,转而苍凉豪壮,终于“庾信文章老更成”。历史的看,庾信的影响远超过徐陵。
徐陵为《玉台新咏》写有一篇序言,最能代表他骈文的风格与成就。清人吴兆宜的注本引齐召南评语曰:“云中彩凤,天上石麟,即此一序,惊才绝艳,妙绝人寰”。既然是序言,理论上应该直接说明编书的标准,内容等。可是《玉台新咏序》却以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写了的出来。第一段说在高台和千门万户的皇宫里有一位“丽人”。第二段说,这位被选入后宫的“丽人”出身于“五陵豪族”的平民之家。第三段最为难解,说这位“丽人”较之汉宫美人、仙界神女均毫不逊色。第四段说,这位“丽人”天资敏妙,工于诗赋、文章,不仅善于写情,而且也像左棻一样有“累德”之作。第五段说,皇宫森严清静,不免无聊寂寞。第六段说,古今好诗分置他处,不在后宫,于是“丽人”决心编成这十卷《玉台新咏》。虽然均为“艳歌”,但也并不逾越《诗经·国风》的范围。第七段说,
这十卷书装帧极为精美,文字工妙,由她亲自校正。最后一段说,在皇帝朝会未散,妃子们晨妆已毕,打开此书,相对赏玩,互相传递,是为雅事。所以有人因此认为《玉台新咏》的编者是位女性,也有的认为就是陈后主的宠妃阴丽华所为。可是一位女性要达到编辑《玉台新咏》的水平恐怕不容易,至于阴丽华女士在后宫倒一点也不寂寞,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无论如何,整个序文欢快轻妙,舒缓流畅,典雅含蓄、词藻华丽、声调和谐,缠绵悱恻,散发出无上的魅力。骈文到齐梁诸家,属对尤为精工,语句趋于骈四俪六:盖四言繁密而急促,六言舒缓而亢长,惟四六间用,富于音乐之美,对此,徐、庾最称代表,《玉台新咏序》就是典型。
《玉台新咏序》翻译:
楼宇高阁,凌云蔽日。由余临秦三休之台,未曾窥见,张衡赋《西京》宫阙,不曾提记。穆王“重璧”为盛姬,武帝金屋贮阿娇,玉树以珊瑚为枝,珠帘用玳瑁作轴。
其中有“丽人”矣。或生长五陵豪族,充选深闱内苑;或出于名门世家,声名早传后宫;或自颍川、新市、河间、观津,美人名乡,左太冲本称娇蛾,曹子建曾唤巧笑。楚王宫里,人慕细腰,魏国佳人,讶惊素手。览阅诗书,晓通礼节。不为宋玉东邻之女,为己做媒;不似范蠡之教西施,魅惑吴王。婉约风流,全然天性。李夫人姐弟通音律,自小笙歌;赵飞燕阳阿公主家,生来会舞。琵琶随手弹新声,不用石崇谱曲;箜篌自然变旋律,非自曹植而来。鼓瑟传授于杨恽之妻,吹箫领教于穆公之女。
至于受宠,犹武帝临幸卫子夫,陈皇后忧郁长乐宫;而其美貌,使陈平献计于单于后,汉高帝立解白登围。如宋玉东邻之女,更衣侍寝;似西施微蹙峨眉,横陈甲帐。陪游至馺娑宫,纤腰跳《结风》之舞;成帝入鸳鸯里,飞燕奏新谱之曲。妆蝉翼之鬓,出堕马髻鬟。反插金钿,横佩玉簪。南都石黛,娥眉之正色,北部胭脂,花开之面颊。衣绣栖霞仙童,魏文帝一丸长生;腰系宝凤飘带,轩辕帝传授历法。额头贴金箔,务女散发光华;两靥麝月妆,嫦娥明艳皎洁。衣袖轻拂,如惊起之鸾鸟,韩寿香料常飘散;群裾长飘,若纷飞之劳燕,曹植玉佩送洛神。不为图画,汉武帝甘泉重见李夫人;非为神仙,楚襄王阳台再会巫山神。真倾国倾城,实无双无对。
加之天性开朗,文思雕饰,能解文章之妙,擅品诗赋之美。琉璃砚柙,终日随身;翡翠笔架,无离手中。清丽文辞满匣箧,并非全歌芍咏药;新文旧章不间断,不止于描葡绘桃。重阳登高,时有感慨抒怀;左芬诔辞,尽为歌功颂德。容貌如此艳丽,才情更是隽逸。
一入上阳宫,老至白发生。椒房幽深曲折,上林阴森寂寥。锁具阴刻仙鹤深紫,清晨还未打开;门环铜制九重机关,白日无人敲响。三星显在东方,漫夜即将来临;寂寞无所事事,抱衾沉沉昏睡。五日里一日休暇,仍觉冗长;管弦里虽多乐器,无心拨弄。日子舒缓而无托,长夜寂寞而空闲。长乐宫里报钟声,稀疏生厌;滴漏壶中降指针,令心劳烦。轻身无力,成捣衣之思妇;深宫虚度,织回文以自嘲。虽成投壶之玉女,百发百中;仰奕棋于齐女,六箸争高。既难怡神于暇景,何不属意于新诗? 可代萱苏以安神;能免倦怠而解愁。
但过往之名篇,当今之巧文,分藏麒麟,散落鸿都。若不编纂集结,何从披阅浏览。于是点烛抄写,继之以清晨,摆弄笔墨,编撰艳歌,共为十卷。不敢并举于《雅》、《颂》,难期同列于《国风》。《玉台新咏》和《诗经》,若泾渭分明。
而后金箔装饰,宝石为轴,墨迹优美、蛇走龙游,蜀郡五色之花笺、河北胶东之名纸。高楼红粉佳人,“鱼”“鲁”不再混淆。远离污秽,施以香薰,防蛀止虫。《灵飞》、《六甲》,汉武珍藏于白玉之匣;《淮南鸿烈》,刘安秘备于床头枕下。青牛之车,宴游归来,余曲未散;雕朱饰红,鸟雀窗前,新妆弄毕。开书函,解卷轴,书房帷帐之下,纤纤素手之中,仔细把玩,时常翻弄。邓后习《春秋》,感叹儒功难练就;窦后喜黄老,终悟金丹不易成。胜过西蜀豪家,只读《鲁灵光殿》;超越元帝妃嫔,限咏《洞箫之颂》。闺中美好,时光再不虚度;红管毛笔,梳奁自是生香。
《玉台新咏序》原文
南北朝. 徐陵
夫凌云概日,由余之所未窥;万户千门,张衡之所曾赋。周王璧台之上,汉帝金屋之中,玉树以珊瑚作枝,珠帘以玳瑁为匣。
其中有丽人焉。其人也:五陵豪族,充选掖庭;四姓良家,驰名永巷。亦有颖川新市,河间观津,本号娇娥,曾名巧笑。楚王宫里,无不推其细腰;魏国佳人,俱言讶其纤手。阅诗敦礼,非直东邻之自媒;婉约风流,无异西施之被教。弟兄协律,生小学歌;少长河阳,由来能舞。琵琶新曲,无待石崇;箜篌杂引,非关曹植。传鼓瑟于杨家,得吹箫于秦女。
至若宠闻长乐,陈后知而不平;画出天仙,阏氏览而遥妒。至若东邻巧笑,来侍寝于更衣;西子微颦,得横陈于甲帐。陪游馺娑,骋纤腰于结风;长乐鸳鸯,奏新声于度曲。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垂鬟。反插金钿,横抽宝树。南都石黛,最发双蛾;北地燕脂,偏开两靥。亦有岭上仙童,分丸魏帝;腰中宝凤,授历轩辕。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竞爽。惊鸾冶袖,时飘韩掾之香;飞燕长裾,宜结陈王之佩。虽非图画,入甘泉而不分;言异神仙,戏阳台而无别。真可谓倾国倾城,无对无双者也。
加以天情开朗,逸思雕华,妙解文章,尤工诗赋。琉璃砚匣,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清文满箧,非惟芍药之花;新制连篇,宁止蒲萄之树。九日登高,时有缘情之作;万年公主,非无诔德之辞。其佳丽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
既而椒房宛转,柘馆阴岑,绛鹤晨严,铜蠡昼静。三星未夕,不事怀衾;五日尤赊,谁能理曲。优游少托,寂寞多闲。厌长乐之疏钟,劳中宫之缓箭。纤腰无力,怯南阳之捣衣;生长深宫,笑扶风之织锦。虽复投壶玉女,为观尽于百骁;争博齐姬,心赏穷于六箸。无怡神于暇景,惟属意于新诗。可得代彼皋苏,微蠲愁疾。
但往世名篇,当今巧制,分诸麟阁,散在鸿都。不藉篇章,无由披览。于是然脂瞑写,弄笔晨书,撰录艳歌,凡为十卷。曾无参于雅颂,亦靡滥于风人,泾渭之间,如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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