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赋》
两晋南北朝(公元265-589)300年天下大乱,却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极为壮观的一页,个中缘由,令人费解。可能的解释是:这大约就像一个人的青年时代一样,贫穷与困难并不能阻挡其成长。一部《世说新语》就显尽风流。三张二陆两潘一左,驰骋当代,竹林七贤竟陵八友风流前后。元嘉三大家,谢灵运,鲍明远情寄山水,东林送客处,陶渊明,释慧远恬淡虚无。昭明太子静拱龙楼,金谷才人醉生梦死。南朝北朝山高野旷,宫体永明细刻精雕。其中一人,集六朝之大成,这就是“幼而俊迈,聪敏绝伦”萧梁(502-557年) 的庾信庾子山。子山本是一个宫廷文人,陪伴昭明太子读书,尤通《左氏春秋》,虽然身高八尺,腰带十围,却在雪月风华中追求声韵格调。可是国家在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人手上灭亡了。庾信出使西魏(535-556年),被灭掉其国的西魏权臣宇文泰因欣赏其文采而强留在都城长安。据说庾信初到长安,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一赋奠定了庾信在北方的地位,可见文章要好,并不在多。庾信在北方虽然仍享尊荣,可是内心极为痛苦。国家丧乱留给他自己家庭的不幸,二男一女以及身为梁朝大臣,同时也是一代文人的父亲庾肩吾都死于战乱,加之他青少年时代在南梁宫廷所见所闻的背景,使得他晚年深切思考南梁灭亡的原由。沉痛的家国之思,如椽的巨笔,放下所有顾虑的庾信和泪写下《哀江南赋》。从历史角度,此文阐述了萧梁政权的兴亡原由;从文学角度,可以欣赏一代巨匠的文采风流;从纯粹学者的角度,则可以探究《诗经》,《左传》,《史记》,《汉书》以及先秦典籍对一个中国文学巨人的影响,因为《哀江南赋》几乎句句用典。自然的,要读懂《哀江南赋》,首要的是了解萧梁政权的兴亡过程。
萧梁政权的始创者为一代传奇梁武帝萧衍(464-549年)。萧衍字叔达,小字练儿,出身兰陵萧氏,为西汉相国萧何的二十五世孙,其父萧顺之是南齐(479年—502年)高帝萧道成的族弟。萧衍少年天才,年轻时游于齐武帝萧赜次子,竟陵王萧子良门下,为“竟陵八友”之首,成员之一的谢朓就是让李白“一声低首谢宣城”的大诗人。中兴元年(500年), 萧衍起兵襄阳,攻建康。中兴二年(502年),萧宝融禅让,萧衍建立梁朝,时年38岁,逼萧宝融吞金自尽。
萧衍由学者而诸侯,进而在动荡之际成就帝业,谋略和武功都为一代雄杰,被毛主席称为“此时梁武,犹知兵机”,他博通学问,举凡哲学、文学、诗歌、佛学、音乐、书法、甚至棋艺萧衍都如醉如痴,不是一般学者所能达到的水准。更奇怪的是萧衍又是一个标准的好皇帝:勤于政务,五更即起,批改公文奏章。生活节俭,史书上说他:“一冠三年,一被二年”,每天只吃一顿饭,中年以后不近女色。毛主席说他会养生:“萧衍善摄生,食不过量,中年以后不近女人”。后来干脆看破红尘【《哀江南赋》:谈劫烬之飞灰,辨常星之夜落】,曾四次入寺庙做了和尚,他能以帝王之尊当寺庙住持,讲解经书,朝廷只好每次将他赎回。他亲手缔造了南梁,又亲手毁灭了,自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起因之一,就是侯景之乱。
侯景本是鲜卑化的羯族人,在北齐神武帝高欢帐下征战,屡立战功,但其人凶残成性,反复无常,《哀江南赋》称其“负其牛羊之力,凶其水草之性”。高欢死,其子高澄欲夺景兵权,侯景遂于太清元年(547年)投降西魏,但西魏宇文泰对其有戒心,于是侯景又向萧衍归顺。大臣反对,但萧衍夜梦太平,一意封其为河南王、大将军。后来萧衍与高澄讲和,以遣送侯景回东魏为条件。侯景用诡计得知,发动叛乱,长驱直入,兵临建康、围困台城。萧衍号召各地军马勤王,但各路援军包括萧衍子湘东王萧绎,邵陵王萧纶,武陵王萧纪,萧衍孙河东王萧誉,岳阳王萧詧心志各异,坐观成败,叛军围攻台城,百万王师,竟然与叛军讲和,卷甲而去【《哀江南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守卫城门的萧正德,初为萧衍养子,太子,但昭明太子萧统出生后,萧正德回归本宗,因此不满,投靠了侯景,《哀江南赋》称 “始则王子召戎,奸臣见胄”,就是指这件事。萧正德暗中接济侯景渡江,开城放入叛军,台城沦陷。萧正德称帝,以侯景为丞相。太清三年(549年),萧衍饿死台城【《哀江南赋》:竟遭夏台之祸,终视尧城之变】,享年八十六岁。 同年十一月,侯景草葬萧衍【《哀江南赋》:乃有车侧郭门,筋悬庙屋】。
侯景之乱,使几百年繁荣鼎盛的建康荡然无存。可是奸臣叛徒也是有目的的,太清三年(549年),侯景与萧正德发生矛盾。萧正德密召郡阳王范,带兵讨侯景。消息泄露,侯景杀萧正德,立太子萧纲为帝,是为梁简文帝,《哀江南赋》称“既官政而离逖,遂师言而泄漏”。大宝二年(551年),侯景又废杀简文帝,立豫章王,萧衍曾孙萧栋为帝。不到三个月,又废萧栋,自己当起皇帝来。太清三年(549年),侯景军破建康,进军三吴,再破广陵,几成焦土。西进,逼近江陵,萧绎向西魏求援,割地汉中,侯景军被萧绎击败。大宝二年(551年),萧绎派司徒王僧辩率军东下。大将陈霸先率精兵助王僧辩,侯军大败,逃回建康。承圣元年(552年)四月,侯景被部将所杀,历时四年之久的侯景之乱才告结束。《哀江南赋》称“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说的就是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王僧辩、陈霸先劝进,萧绎在江陵称帝为梁元帝。可是元帝崇尚玄虚,刚愎自用,《哀江南赋》称其“沈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首先做的事就是消灭他认为威胁帝位的梁宗室子弟,甚至不惜借助敌国西魏的力量。结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公元 554年,梁承圣三年,西魏柱国于谨、宇文护,大将军杨忠(隋文帝杨坚之父)进兵江陵,仅仅二十天,江陵陷落,梁元帝旋即被杀,年四十七岁。《哀江南赋》说 “中兴道销,穷于甲戌”。史载: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或问之,答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读书万卷是真的,但都读到他妈的狗肚子了。朝臣与百姓被掠北去,江陵成为废墟。《哀江南赋》说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描绘了梁朝百姓被迫迁徙的悲惨结局。
江陵陷落,北齐趁虚而入,王僧辩屈从北齐,立萧衍之侄萧渊明继位皇帝,陈霸先不从,突袭石头城。于是《哀江南赋》中称“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的王僧辩父子被俘杀,萧渊明退位,萧绎的儿子梁王萧方智即皇帝位,改元绍泰,是为梁敬帝。太平二年(557年)陈霸先受梁禅称帝,南梁灭亡,《哀江南赋》说:“莫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萧衍共有八个儿子,个个和他一样,精通学问,成就非凡。其中梁元帝萧绎留下的《金楼子》位列诸子百家学说“子”部著作,载在典籍,甚至研究过相面、相马,并著有《相马经》超过伯乐相马的水平,普通的学问已经满足不了他的需要。大概忙于学问,身为帝王,老婆还红杏出墙,徐娘半老,说的就是萧绎的老婆。可是其中四个儿子在萧衍之前就去世了,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萧统,看来长寿也不一定都是好处。二子萧综,亲自试验自己是不是萧衍的骨血,因为他的母亲七个月就生了他,为此还杀掉自己的儿子以为实验,最后逃到北魏,当过和尚,年纪轻轻死在北魏。三子萧纲,做过太子,当过皇帝,被侯景所杀,庾信做过他的东宫学士。最小的几个儿子:萧纶、萧绎、萧纪,都镇守一方,但萧衍一死,就相互攻杀。先是萧绎杀昭明太子萧统的儿子萧誉,后借西魏之力诛杀萧纶,又将从成都率军东下的萧纪击杀。结果西魏攻陷江陵,萧绎被兵败投靠西魏的侄儿萧詧用土袋压死,千算万算,不如天老爷一算【《哀江南赋》: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侯景之乱后,梁简文帝萧纲的几个儿子投奔萧绎,最后二十几个儿子全死于侯景、西魏之手和骨肉相残之中。萧家父子平日里好佛论道,但在国难当头之际,却互相骨肉残杀,《哀江南赋》称梁元帝“蔑因亲以教爱,忍和乐于弯弧” ,庾信沉痛的总结说:“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呜呼!
《哀江南赋》沉痛的描写了这段历史以及他个人在国破家亡时的逃难遭遇。讴歌了在国家危亡时舍身为国的英雄们,鞭挞了骨肉相残,昏瞆无道的统治阶层,谴责了西魏集团对待故国人民的残暴。虽然不时流露高门贵族的自傲【《哀江南赋》: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但也客观的描绘了战乱给人民造成的无尽灾难【《哀江南赋》: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自称“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沉郁悲壮,为一代史诗。《四库全书》总编纪晓岚评价说:“庾信骈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导四杰之先路”,诚哉斯言!
《哀江南赋》开篇是一段序文,描写他写作的动机。从其家先世说起:“我之掌瘐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魏晋之际,最重家世清声,《哀江南赋》说:“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庾信其家“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不见正史的记载说汉武帝时有庾姓,征南越,筑塞大庾岭。《唐诗三百首》有首对五言律做过重大贡献的宋之问《题大庾岭北驿》诗: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凄咽欲绝。不过《后汉书》仅庾乘一人有传,可是魏、晋南北朝之际,突然出现庾纯、庾峻、庾亮、庾翼、庾冰、庾悦等名人。庾信的八世祖庾滔在江陵定居【《哀江南赋》:彼陵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庾信祖父庾易,南齐高士,不应征聘【《哀江南赋》:况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父亲庾肩吾,南梁散骑常侍、中书令,文章驰名江左【《哀江南赋》:文词高于甲观,楷模盛于漳滨】。再写庾信在南梁宫廷的生活:“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十五岁即入宫廷,在昭明太子萧统,萧纲“操笔写志”;“吟咏性情”等美学理想的熏陶下,把精力与才华倾注在雪月风花的描写上,与另一大文人徐陵并称“徐庾体”而文武双全:“侍戎韬于甲帐,听雅曲于文弦。”。中间一段就是萧梁王朝的兴衰史。最后叙述说他在兵荒马乱中逃难的遭遇,特别提到他投奔萧绎的堂侄,少时与他有“断袖之欢”的萧诏受到的冷落:“逢鄂坂之讥嫌,值耏门之征税”,以及被扣西魏的悲伤:“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自古以来,国家不幸诗人幸,庾信饱含情感,苍凉悲壮,凌云健笔意纵横。他抛弃了早年的绮艳,甚至不再比兴托微,而是放下一切顾虑,直抒胸臆,独特的形成了一种“赋史”。他把南朝学成的才能,北方形成的苍健,全部倾注在《哀江南赋》中,笼天地予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文章不朽之圣事,此篇就是例子。
《哀江南赋》原文
南朝梁 庾信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籓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炎;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我之掌瘐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宴安。
逮永嘉之艰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彼陵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分南阳而赐田,裂东岳而胙土;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水木交运,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节;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新野有生祠之妙,河南有胡书之碣。况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阶庭空谷,门巷蒲轮;移谈讲书,就简书筠。降生世德,载诞贞臣,文词高于甲观,楷模盛于漳滨;嗟有道而无凤,叹非时而有麟。既奸回之奰逆,终不悦于仁人。
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礼,乃矫翼于崇贤;游洊雷之讲肆,齿明离之胄筵。既倾蠡而酌海,遂测管而窥天。方塘水白,钓渚池圆;侍戎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弦。乃解悬而通籍,遂崇文而会武;居笠毂而掌兵,出兰池而典午。论兵于江、汉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于是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賮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
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班超为定远之侯,王歙为和亲之使。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岂知山岳暗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飞灰,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小人则将及水火,君子则方成猿鹤。敝箅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既而鲂鱼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庐去国,艅艎失水。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
彼奸逆之炽盛,久游魂而放命。大则有鲸有鲵,小则为枭为獍。负其牛羊之力,凶其水草之性;非玉烛之能调,岂璇玑之可正!值天下之无为,尚有欲于羁縻。饮其琉璃之酒,赏其虎豹之皮;见胡柯于大夏,识鸟卵于条枝。豺牙宓厉,虺毒潜吹;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
始则王子召戎,奸臣见胄。既官政而离逖,遂师言而泄漏。望廷尉之囚,反淮南之穷寇;出狄泉之苍鸟,起横江之困兽。地则石鼓鸣山,天则金精动宿;北阙龙吟,东陵麟鬬。尔乃桀横扇,冯陵畿甸。拥狼望于黄图,填庐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天子履端废朝,单于长围高宴。两观当戟,千门受箭;白虹贯日,苍鹰击殿;竟遭夏台之祸,终视尧城之变。官守无奔问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战。陶侃空争米船,顾荣虚摇羽扇。将军死绥,路绝长围。烽随星落,书逐鸢飞。
---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护军慷慨,忠能死节,三世为将,终于此灭。济阳忠壮,身参末将,兄弟三人,义声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丧;狄人归元,三军凄怆。尚书多算,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无燕师之卧墙。大事去矣,人之云亡!申子奋发,勇气咆勃。实总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鱼门;兵填马窟。屡犯通中,频遭刮骨。功业夭枉;身名埋没。
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渍锋镝,脂膏原野。兵弱虏强,城孤气寡。闻鹤唳而心惊,听胡笳而泪下。拒神亭而亡戟,临横江而弃马。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于是桂林颠覆,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黩。天地离阻,神人惨酷。晋、郑靡依,鲁、卫不睦,竞动天关,争回地轴。探雀而未饱,待熊蹯而讵熟?乃有车侧郭门,筋悬庙屋。鬼同曹社之谋,人有秦庭之哭。
尔乃假刻玺于关塞,称使者之酬对。逢鄂坂之讥嫌,值耏门之征税。乘白马而不前,策青骡而转碍。吹落叶之扁舟,飘长风于上游。彼锯牙而钩爪,又循江而习流。排青龙之战舰,鬬飞燕之船楼。张辽临于赤壁,王浚下于巴丘。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未辨声于黄盖,已先沉于杜侯。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路已分于湘、汉,星犹看于斗、牛。若乃阴陵失路,钓台斜趣。望赤壁而沾衣,舣乌江而不渡。雷池栅浦,鹊陵焚戍。旅舍无烟,巢禽无树。谓荆、衡之杞梓,庶江、汉之可恃。淮海维扬,三千余里。过漂渚而寄食,讬庐中而渡水。届于七泽,滨于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见殷忧之方始。本不达于危行,又无情于禄仕。谬掌卫于中军,滥尸丞于御史。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讬。昔四世而无渐,今七叶而始落。泣风雨于《梁山》,惟枯鱼之衔索。入欹斜之小径,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芦苇之单衣。
于是西楚霸王,剑及繁阳,鏖兵金匮,校战玉堂;苍鹰赤雀,铁轴牙樯。沉白马而誓众,负黄龙而渡江,海潮迎舰,江萍送王。戎车屯于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诸侯则郑伯前驱,盟主则荀罃暮至。剖巢熏穴,奔魑走魅。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燃腹为灯,饮头为器。直虹贯垒,长星属地。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马于凤皇楼柱;仁寿之镜徒悬,茂陵之书空聚。若夫立德立言,谟明寅亮;声超于系表,道高于河上;更不遇于浮丘,遂无言于师旷。以爱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谁望?非无北阙之兵,犹有云台之仗。
司徒之表里经纶,狐偃之惟王实勤。横雕戈而对霸主,执金鼓而问贼臣。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始则地名全节,终则山称枉人。南阳校书,去之已远;上蔡逐猎,知之何晚? 镇北之负誉矜前,风飙凛然。水神遭箭,山灵见鞭。是以蛰熊伤马,浮蛟没船。才子并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凶靖乱,大雪冤耻,去代邸而承基,迁唐郊而纂祀;反旧章于司隶,归余风于正始。沈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既而齐交北绝,秦患西起。况背关而怀楚,异端委而开吴。驱绿林之散卒,拒骊山之叛徒。营军梁溠,蒐乘巴渝。问诸淫昏之鬼,求诸厌劾之符。荆门遭廪延之戮,夏口滥逵泉之诛。蔑因亲以教爱,忍和乐于弯弧。既无谋于肉食,非所望于《论都》。未深思于五难,先自擅于三端。登阳城而避险,卧砥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实志勇而刑残。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地惟黑子,城犹弹丸;其怨则黩,其盟则寒。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况以沴气朝浮,妖精夜陨。赤鸟则三朝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亡吴之岁既穷,入郢之年斯尽。
周含郑怒,楚结秦冤。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俄而梯冲乱舞,冀马云屯。俴秦车于畅毂,沓汉鼓于雷门。下陈仓而连弩,渡临晋而横船。虽复楚有七泽,人称三户;箭不丽于六麋,雷无惊于九虎。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蛊。乃使玉轴扬灰,龙文折柱。下江余城,长林故营;徒思钳马之秣,未见烧牛之兵。章曼支以毂走,宫之奇以族行;河无冰而马渡,关未晓而鸡鸣。忠臣解骨,君子吞声。章华望祭之所,云梦伪游之地;荒谷缢于莫敖,冶父囚于群师。硎谷折拉,鹰鹯批。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阳亭有离别之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飘飖武威,羁旅金微;班超生而忘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拨乱之主忽焉,中兴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见戮于犹子。荆山鹊飞而玉碎,随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乱于平林,殇魂游于新市。梁故丰徙,楚实秦亡;不有所废,其何以昌?有妫之后,将育于姜。输我神器,居为让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迫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天门,骊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见钟鼎于金、张,闻弦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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