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2025-08-03 15:15:44)
标签:
旅行 |
分类: 小说 |
离开西安时暮色已苍茫。车窗外流星般的灯火渐见寥落,轮轨撞击的节奏越来越快,最终混作一哇声的咆哮,火车像要飞起来。
这趟北去的慢车见站必停,刚有点儿风驰电掣的意思就慢下来。西站、红围寨、三桥、火烧寨、沣河……一个个小小的站头匍匐在前方的暮色里静候我大驾光临。
这列车从里到外都像个古董:水蒸汽的车头,狭小的车窗,粗笨的长椅和脱了漆的地板,一体散发着陈年老月积淀的焦煤混合着尿骚味儿。
我坐着,瞪着眼睛,望着越来越暗的窗外。眼见着它又慢了,又停了。四野无人,机车咝咝的蒸汽声和路基下蟋蟀的合唱便格外地响亮起来。停一会儿就又走了,又停了,蒸汽咝咝,蟋蟀齐鸣。
车到咸阳时我坐着没动,品味着人去车空的死寂。再开动时列车掉了个头,再次穿过浊流滚滚的渭河,朝着地旷人稀的渭北高地驶去。
不知何时照明灯全熄了,黑暗顿时笼罩了一切。与路轨并行的渭河像条灰白的带子,无声无息地穿行在夜色里。偶一可见的是渡船孤零零、黑黝黝的剪影。
因思前方北去三原,还有肖家村、长陵、泾河、永乐店好几个站头。遂抻了个懒腰,在长椅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一阵奇痒将我惊醒。浑身上下抓挠了一通,依然瘙痒难耐。藏身于各处缝隙里的臭虫们倾巢出动,我正处于这食物链的下端。
面对这种攻击我无计可施,只得把它们视作那只皮包骨头的母老虎,我就是传说中的摩诃萨埵。
月亮却已于不意间升起,如水的白光穿过车窗落在长椅上、地板上和我的膝上。
窗外则是另一番景像,浓荫夹道的铁路像一条黑色的胡同。列车所至,叶面泛出的万点银光如风搅雪。遂生出欢喜,待会儿赶路时就有月光伴着了。
终于车停了,小小的月台亮如白昼,熟悉的老候车室赫然在目。我得感谢臭虫们的及时提醒,否则这深更半夜睡过了站就麻烦大了。
站外明晃晃的汽灯下一眼就望见我的小舅子德德。他牵着牛,脊背拢着大车,翁仲一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便有刚下车的朝他打听,拉到县东南门得几个钱。
本应晚饭时到达的慢车晚点到了半夜,不知这老实疙瘩该有多么熬煎。许以为与我走得岔了,或是那雷霆万钧的铁兽到站没停,喷着蒸汽把我拉去了遥远的同官。
我早就估摸到接我的是他,也估摸到他早已慌得六神无主。从小到大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便是这车站。
我叫了声德德,他喜出望外高声应道:“哥。”接过我的网篮、皮箱放到车上。
黄儿自车下黑影里钻出,亲昵地舔我的手。我拍拍它光滑的头顶,对德德说:“候急了吧,咱的先寻个地方吃些儿。”
德德道:“哥,我不饿。你饿了你吃。”
我说:“你一早自北乡赶来,说不饿是假的。”
德德说:“我带着干粮哩。”
我说:“我就不信你舍得买一碗茶喝。”
我深知这会儿所有的饭馆、铺子早已关了门了。站外路边只寻得一个卖醪糟的担子,便要了八枚烧饼,一锅醪糟,打了六个鸡蛋。
德德圪蹴在摊子前很快就吃完了,起身道:“哥,你慢着吃,不着急。”
我知道他其实很急,会了钱便坐上大车。车轴吱咛咛地响着,老牛迈着从容不迫的八字朝黑暗里走去。
德德坐在前辕上赶着大车,我坐在后边看着他的脊背。黄儿刚吃了烧饼,欢天喜地,车前车后小跑的跟着。
我与德德商量,天这么晚了,要不干脆寻个大车店住上一晚,天亮了再走。
德德说,妈不知道急成啥样子了。熬一熬,两个时辰也就到了。我问他路上太平不?德德说,春上北头下来的队伍打过桥头,放了一夜的枪,天明都退了。城墙外的庄稼地里一滩一滩的血,却见不着尸首。咱乡下倒不要紧。
沿着东门外的城壕走了一程,我们上了北去桥头的大道。月亮照得路面白晃晃的,塬上下来的凉风呼呼地扫荡着日间的热气。黄儿跑在前边已不见了踪影。
路很宽,很平,笔直地延伸着爬上高大的北塬,路边明晃晃的积水地也是直的。我疑心它就是始皇帝修的直道,北去可达漠南的九原。匈奴、蒙古,清季的回回顺着它南下,打破三原进入关中。
从北门到河西丈人家不到三十里,牛车走得比步行还慢。
德德嘴拙,与他交谈比让他吃西药面儿还教他难受。便由着他哑巴似地赶着车,自己扯过皮箱做了枕头睡下。
正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觉得那车轴已不再吱咛,身上也有些冷。睁开眼时,我的脸正对着满天的星星。身下却是一派嘈杂的水声,黄儿在车后不知什么地方发出压抑的呜咽。
翻身起来再看,原来车下是波光粼粼的河水,满河滩的卵石泛着白光。对岸兀然耸起的是门家堡子的城门楼子,在水一般的月光下凝然不动。
德德在前头静静坐着,泥塑般垂着头,自语似地喃喃着什么。四下里一片白亮的水光,我们的车正停在河中央。
德德兀自低声自语,细听还一套一套的,与平素的他判若两人。
“姑奶奶耶,今儿黑借你坟前一方宝地路过,不是诚心冲撞你呀。客还在车上候着哩,你就发发善心放过咱吧。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明儿一早我就去街里买一刀纸,来你坟前烧了,你可要仔细着收好了。姑奶奶耶,我这儿给你作揖了呀,客还在车上候着哩。”
说完他真朝前方做了个揖。
我听得既好气又好笑,高声喝道:“德德你做啥怪哩,别不是中了恶了?再胡说,大嘴巴子扇过来。”
德德道,“哥你说话和气些儿。你是外乡人,又见过大世面,鬼嫌害臊不敢惹你。我们本乡本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得罪了就没个完了。你看么,牛一步都不走,车轮子跟钉在水里一样,鬼在崖上哭了半晌了。”
我断喝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世上根本没鬼!次叫子(猫头鹰)树上叫罢咧。”
说毕夺过鞭子,照着牛肋就是一鞭。
那牛吃了一吓,埋下头,四只蹄子稀里哗啦刨着水底的石子儿,风一般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