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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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是短信的铃声,却懒懒地不想去看。我正做梦,梦见与一和尚坐而论道,问他“凡所有相”是否适用三宝。和尚不悦,垂下眼不理我。宽大的袈裟边却探出个脑袋,明眸皓齿,教我愕然。正琢磨怎么回事,她朝我做了个鬼脸,消失在袈裟里。和尚佯作不知,顾自敲他的木鱼。
至于何以是她,那个目光犀利的安静女孩,流利的英语,不俗的谈吐,一看就见过世面。如此等等,但对我这早已把独处视作享受的老男人来说,全无关系。
然而上帝有他的出牌规则,你永远揣摩不到他老人家的那些奇思妙想。于是自打圣保罗下飞机那天起,里约、玛瑙斯……直到这边陲小城伊瓜苏……一路走来,素昧平生的她与我已像俩老熟人了。
我喜欢夜跑,无论时辰多晚,跑一通才睡得踏实。灰白的小路在前面延伸着,延伸着,像总有希望却又吉凶难卜的人生。我心无旁骛地,几乎下意识地跑着,夜色里的路面弹性、柔软。
便见她在前边远远跑着,遂有意放慢步子,后来干脆上了岔路。我深知遇上不过早晚的事,后来果然遇上了。她说,好呀,一言为定,以后就一块儿跑,我找你还是你找我?
此后的一切行云流水般一样不少:月光透过飘窗撒在地板上,黑暗里流动着朴实无华的气息,柔软,热烈,像新鲜的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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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醒了,窗外的青珊瑚树滑溜溜涂满阳光,又是个烈日炎炎的异国的午后。我看了眼手机短信,果然不出所料。
这家高尔夫酒店地处偏僻。稀疏的铁丝网绕起的院子,一半是起伏的,绿茵茵的球场,另一半直接圈进来一大片原生季雨林。别墅式的一幢幢客房就掩映在林子边缘。
愈到深处光线愈暗,空气里弥漫着年深日久的草木气息,高处的凤凰花却正开得热烈。与国内那种火红的不同,这里的凤凰花是金色的。花瓣比红的小,比红的繁密,团团簇簇挤满树冠。纤巧的蜂鸟上下飜飞,把它们细小的喙伸进一个又一个花心。
右边的灌木后出现一条小河,河水澄碧,在茂密的茅草间悄无声息流淌。
短信里她说想游泳,却怎么都敲不开我的门,便先走了,要我在那座桥上等她。
乃知梦中作响的不关喇嘛,也不是木鱼,是她敲门的声音。
我顺着河边且行且觅,穿过整座林子又来到阳光下,那里有座原木搭起的小桥。路由桥上穿过,消失在广袤的荒地里。
太阳在高处无遮无碍地照着,空中没一丝儿云。远处小丘上有簇墨绿的林子,密集的树干株株戟立,像家乡黄土塬上的帝王陵寝。一架小小的直升机在高空巡弋,虫鸣般微弱地嗡嗡着。
我一眼就看到她在河面激起的水花,便挥着手叫了一嗓子。她想必看到了,以爬泳的姿势飞快地游过来。
遂想起此行放纵得真够可以,这里是桑巴的摇篮,自由自在、随遇而安的穆拉塔的故乡,与老家黄土地上各色人等,令人生厌的混饭生涯,远隔着三万多里。这里有夜店、足球、咖啡、烤肉、热情似火的混血女子,有蓝色的大西洋、浊流滚滚的亚马逊河、黑啤酒色的内格罗河。我可以无所事事地尽享这里的阳光、欢愉和慵懒。我喜欢这样,却又不愿融入这里,黄土地上那些各怀心思的街坊、同事,令人生厌的混饭生涯才是我的活法,我的宿命。
我静静地望着她到了桥下,匀称的肢体在潋滟的河水里闪着炫目的白光,像沃特豪斯画中的宁芙------------
我拿定主意决不废话,这女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准儿在里约的Abrico Beach就这么想过。用她的话说,那是她独立人格的存在体验,与外界的意志、价值、共识无关。
“我还担心你不来了。”她轻松地踩着水说。
“怎么会呢,睡得太死,刚醒就赶过来了。”
“那就来吧,”她甩了甩脸上的水,“不过也别勉强,对你来说,也许这个难度太大了点儿。”
“如果我像你那么年轻,”我做了个优雅的、毫无意义的手势,“如果我有你那么匀称的形体,这些都不是问题。”
“好吧,那我再游一小会儿,只一小会儿。” 她大笑起来,看来很受用这几句话,“可怜的老克勒。”
望着她穿过桥下,朝着西边的荒野迳自游去,我想我知道什么是“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