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创作陌生化到阅读陌生化
(2019-12-17 17: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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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语文课堂教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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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其勋
《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实验稿)》 (以下简称“义务课标”)明确指出“学生是学习和发展的主体”“学生是语文学习的主人”。近年来,在义务课标指导下的语文课程改革中,学生的主体地位大大加强,得以突出,无疑是课改的一大亮点,语文教育的一大进步。但义务课标仅仅把教师定位为“学习活动的组织者和引导者”,已有专家指出,与之相应的,则是教师主体地位的削弱甚至丧失。(参见孙绍振《语文教学中教师的主体性问题》)语文教学中的师生平等对话,在不少课堂上变成了学生个人或群体的自说自话,教师不敢“对”,不愿“对”,或“对”不上。在学生对课文“空论”“笑谈”甚至“戏说”“歪批”时,有的教师仍然“不作为”,并没有尽到“引导者”的责任。针对课改过程中一些“矫枉过正”的现象,温欣荣先生提出“陌生化阅读”的建议,不失为一种值得探索的尝试,对提高语文教师素质、恢复教师主体地位、扩大课改成果都有一定意义。
创作陌生化:作家的秘密武器
温先生指出:陌生化,本来是文学创作上的概念,最先由俄国理论家提出。我理解其实质与现实主义理论中的典型化有相通之处。别林斯基曾指出:“每一个典型对于读者都是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即“熟悉的陌生人”。按照文学“再现”生活的理论,艺术源于现实,文学源于生活。按照文学“表现”作家情志的理论,文学又高于生活。歌德曾说:“艺术家对于自然有着双重关系:他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隶。他是自然的奴隶,因为他必须用人世间的材料来进行工作,才能使人理解;同时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为他使这种人世间的材料服从他的较高的意旨,并为这种较高的意旨服务。”(《歌德谈话录》)文学艺术作品,并不仅仅是像镜子一样完全不走样地真实地再现自然和社会现象,还要以作家的心灵之光照亮周围的世界。不管是“再现”的作品还是“表现”的作品,都是由作家所创造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既不同于现实世界,也不同于主观世界。作家在创造这个虚构世界的创作过程中,“陌生化”是一种重要的法则。马致远的《天净沙· 秋思》 这首人们熟悉的元曲小令,就成功地运用了“陌生化”的创作技巧。诗中旅人看到的景象,也许还有老树旁的小树,枯藤旁}藤,人家周围的翠竹,屋顶上的袅袅炊烟等,但翻舍弃而不摄取,只选择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这两组冷色调的意象,勾画出凄凉的晚秋图景,与小桥流水人家这组暖色调的意象与之对比,引发出思归的无限愁思。诗人的精心选择营造出一种陌生化的意境,使读者也为之断肠拊膺。
文学写作之所以称为“创作”,因为都是作者胜前人也超越自己的创造成果。在创作过程中,作家都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陌生化效果,务使读者获得耳目一新的震撼,于是常常运用陌生化的法则来塑造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英国小说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把人物分为“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两类。扁平人物性格单一且少变化,作者往往用夸,漫画化的手法突出其某一特征,如阿巴贡的吝啬,答尔丢夫的虚伪,沙和尚的憨直,刘姥姥的愚钝等。圆形人物性格复杂丰富,有多面性、多层次性和发展性。成功的圆形人物往往成为文学史上经久不衰的典型形象。如鲁迅笔下的阿Q ,就是前无古人、后乏来者的“这一个”,是不可重复的独特的个性人物。这类典型是普遍性与个别性的统一,是丰富性与特征性统一,又是独创性和深刻性的统一。因为阿Q 身上生地体现了国民的劣根性,所以这个形象一出现,许多人都以为在影射自己。其实,阿Q 正是一个读者熟悉的陌生人。鲁迅曾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到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模特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说穿阿Q是用陌生化的法则创造出来的典型形象。
同理,《窦娥冤》中六月飞雪、亢旱三年誓愿的应验,《雷雨》 中不期而至、毁灭罪恶家庭的雷雨,乃至现代主义作品《变形记》 中格里高尔变成大甲虫,《 墙上的斑点》引发的幻觉,《 等待戈多》中那个莫名其妙的戈多,《百年孤独》 中那些不可理喻的神秘景象,也都运用了陌生化的手法来表现作家的思考和感情。可以说,陌生化是作家创作时吸引读者眼球的屡试不爽的秘密武器。
阅读陌生化:教师的通幽曲径
义务课标要求学生“具有独立阅读的能力”“提倡多角度的、有创意的阅读”,逐步培养“探究性阅读和创造性阅读的能力”。要实现这个目标,教师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给学生以启发、引导、示范至关重要。温先生指出:提高教师的阅读鉴赏水平乃是当务之急,可谓一语中的。不具备独立阅读能力的教师,很难培养出具有创造性阅读能力的学生。教师对文本保持新鲜感,尤其是对熟悉的课文读出新意、读出个性来,才能引导学生多角度地有创意地阅读。
教师阅读文本时保持“陌生感”,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接受美学理论认为,“文本”是作品本身的自在状态,“作品”是被审美主体感知、规定和创造的文本。文本是召唤性的空筐结构,作品的意义生成,有待于读者通过阅读活动现实化、具体化。文本的空白和未定点,有待于读者以开放的动态建构去完成。语文教师在备课时先于学生阅读课文,应该而且可以读出自己,读出个性。
一是读出时代精神。文学史是作家、作品和读者三者之间的关系史,是文学被读者接受的历史。我国晋代大诗人陶渊明,生前声名萧索,隐逸数百年之后直到唐宋才被奉为“隐逸诗人之宗”。杜甫死前一年曾哀叹:“百年歌自若,未见有知音!”直到宋代,人们才尊崇杜诗,确认他为与李白并驾齐驱的“诗圣”。法国的司汤达、奥地利的卡夫卡也都是生前落寞,身后才被发现和推重。这种现象,说明优秀作品是意蕴丰富的,往往是超越时代的,也是历久弥新的。王冶秋读《阿Q 正传》 读到第十三遍才“觉得它是一面镜子”,第十四遍才悟出“也许是报警器”,就是陌生化阅读读出作品多义、深义、真义的显例。在市场经济时代,人们重新发现了《孙子兵法》《 三国演义》 的商战价值,2005 年对《 红楼梦》 的解读又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都说明语文教师可以从经典作品中读出新意。莫泊桑《项链》中的玛蒂尔德,是资产阶级虚荣心的受害者,还是听任摆布的宿命论者,抑或是通过诚实劳动找到自我的可爱女性?鲁迅《 药》 的主题,是表现亲子之爱和革命者的悲哀,还是批判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是表现群众的愚昧落后、暴露国民性的弱点,还是歌颂革命先烈的牺牲精神?都有相当宽阔的阅读诱导空间,可供读者思考和选择。
二是读出个人体验。同一个文本,在不同读者头脑中生成的作品是不同的。比如《 窦娥冤》,“头脑简单的人可以看到情节,较有思想的人可以看到性格和性格冲突,文学知识较丰富的人可以看到词语的表达方法,对音乐较敏感的人可以看到节奏,那些具有更有理解力的和敏感性的听众则可以发现某种逐渐揭示出来的内含的意义。”(《文学理论》)这是因读者的认识水平不同而导致的阅读差异。就一个读者而言,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知识的扩展,对同一文本的理解也会逐渐加深。安徒生的童话《 海的女儿》(一译《人鱼公主》 )孩子们也能读懂,而毕淑敏却能常读常新。8 岁时天真幼稚读出的是感动和焦急,18 岁情窦初开读出了爱情,28 岁身为人母后关切其母亲和祖母,38 岁当了作家则注意探讨其写作技巧,48 岁又悟出人鱼公主依靠自己寻找灵魂的伟大精神……作者展望,58 岁、68 岁、108 岁时,不知又能读出怎样的深长?毕淑敏正是从儿童、少女、母亲、作家、思想者的不同视角,用陌生化的眼光来读《 人鱼公主》,才读出了不同的意蕴。这恰好证明有多年教学经历的语文教师,完全可以从熟悉的文本中读出新意、读出个性、读出自己,并以自己创造性的解读去启发、引导学生,为学生的个性化解读作出示范。
其实,许多优秀的语文教师,正是坚持这样做的。于漪老师从教数十年,对传统课文可以说驾轻就熟,但每次教学,都要根据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以及学生的思想状况,重新备课,力求做到不重复自己,常教常新。于老师在《第二次教<事事关心>》 一文中说,“教学上如热衷于走熟路,以不变应万变,那就难以收到预期的效果”“贪图轻车熟路,无视学生实际,其结果往往是徒劳而无功”。“因此最熟的教材也要当新教材教,和第一遍教时同样花功夫”。于老师还有篇文章,题目就是《要敢于向轻车熟路告别》 ,文中谈到她从外文教学、理科教学受到启发用以改革语文教学,还借鉴绘画技法和戏剧表演程式来提高语文教学艺术。对熟悉的课文作陌生化处理,是优秀教师的成功之道。老一代教育家为我们树立了学习的榜样。
三是读出文化差异。义务课标指出:语文“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要求学生“关心当代文化生活,尊重多样文化,吸取人类优秀文化的营养”。近年按照义务课标编写的语文教材,外国作品的比例有明显增加,选文范文也大大扩展,改变了主要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的单一局面,20 世纪现代主义作品也进人了教材。如人民教育出版社七至九年级语文教科书就选人了外国诗歌9 首,文章咒篇,还为12 部外国名著设计了导读,大大拓宽了学生的视野。这就要求教师能够读出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并引导学生理解西方人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取向。如《伟大的悲剧》所记述的南极探险故事,鲁宾逊在荒岛求生的精神,里根对太空探险遇难者的评价,都提供了不同于我国传统的文化样本。我国的南方和北方,东部和西部,也有不同的民间习俗,如《云南的歌会》(沈从文)、《 端午的鸭蛋》(汪曾棋)与《 吃喝》(萧乾)就有不同的文化风味。可以说,陌生化阅读是语文教师提高独立阅读能力的通幽曲径。
陌生与熟悉的双向转化
义务课标指出:“阅读是搜集处理信息、认识世界、发展思维、获得审美体验的重要途径。”现代阅读学认为,写作和阅读是双向转化的运动过程,写作时作者把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和个人主观情意转化为文字,“情动而辞发”;而阅读时读者则“披文以人情”, 领悟作者的意旨和感情,再用于观照客观事物。在“物一意一文”的写作过程中,作者有意运用陌生化的法则以求得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而在“文一意一物”的阅读过程中,读者则须调动自己的生活经历和阅读体验,把陌生转化为熟悉。
在语文教师备课时,需要用陌生化眼光去阅读的熟悉课文仅占一小部分。按义务课标要求人选的新课文,大多对教师也是陌生的。温先生主张遇到新文本,先不要看任何参考书,仔细阅读,写下自己初读时的问题及感想,然后了解其作者、写作背景后,再多读几遍。我认为这是语文教师不同子其他学科教师的一项基本功。笔者上世纪80 年代在农村高中教语文时,遇到新课文,如《 雨中登泰山》 《 蒲公英》 《 一碗阳春面》 《 警察和赞美诗》 等,在找不到参考资料的情况下,就是硬着头皮反复阅读,有的还自己朗读、自己录音,终于读出了自己的体验,有的还写成了文学短评发表。下这样的笨功夫,似乎不划算,其实终身受益,笔者正是从这里起步,走进语文教学研究队伍的。课改初期,有记者指出:课程改革挑战教师阅读。我认为每一个语文教师都要自觉地迎接这种挑战,切实提高自己的独立阅读能力。
对学生来说,语文教科书选人的课文,大都是陌生的。可能少数学生课外已浏览过某些课文,或从其他媒体接触过课文的故事,如电视剧《西游记》、电影《 大话西游》 等。这与教科书的阅读要求相去甚远,也须进行陌生化处理。学生是学习中和发展中的主体。在刚接触一篇新课文时,学生个体的知识、能力、认水平显然低于已经过备课的教师。面对陌生的文本,教师应运用自己的阅读体验,在学生的生活经历和阅读体验中寻找“熟悉”的因子,搭起解读文本的桥梁。如《伟大的悲剧》记述英国探险家斯科特一行在抵达南极点后于归途中悲壮覆没的故事,时间、地点、人物都是陌生的,他们那种勇于探险,甘愿为成功者作证以及为后来者留下科学资料的精神更是陌生的。教学时就不妨引导学生观看我国科学家考察南极的电视片或阅读相关报道文字,以理解悲剧的伟大意义。又如阅读《变形记》可以梁祝化蝶、白蛇变少女等熟悉的形象作铺垫和比照;读《 墙上的斑点》 等意识流小说,可用王蒙小说《 春之声》 的片断作引导;读《 百年孤独》 等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则可从《西游记》、聊斋中.花妖狐魅等类似作品寻找熟悉的表现手法。教学《 月亮上的足迹》 可由我国神舟五号、六号引人,教学《我有一个梦想》 可由美国四任总统为金夫人送葬的报道导人。总之,师生在与课文作者的对话中,要异中求同,还原作者的感觉甚至超越作者营造的意境。
应该指出:教师也好,学生也好,只有大量阅读,才能积累丰厚的体验,才有利于知识迁移而实现个性化解读。还须注意:多元解读不是任意解读,陌生化阅读的底线是从文本出发,以文本为依据,先人乎其内再出乎其外。否则很容易流于空论、笑谈、戏说或歪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