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回城记(三)

2022-07-27 12:18:39
标签: 历史一瞬间

 

                                                      七

每次陪姨夫从医院回来,卓尔总要陪菊香阿姨做一会儿针线活。

她所做的只是缝缝纽扣而已。 菊香在这过程中,会谈起她与卓尔家之间的亲属关系:“阿拉姆妈跟你外公是嫡亲兄妹,我喊你外公舅舅,你姆妈喊我姆妈大姑。”菊香一边低着头锁钮洞眼,一边声音平缓地说着,“蛮亲咯!”

菊香阿姨的话让卓尔倍感温暖,亲切。

菊香阿姨还提起了她在台湾的阿姐,期待什么时候可以政策开放,两岸通关。菊香低头做着针线,从轻轻的叹息中透露了她内心深沉的思念。

卓尔一边动作娴熟地缝着纽扣,一边听着表姨的叙谈,心里第一次真实的感受着这份亲情。加之眼前的情景和与妈妈在一起是多么的相象:妈妈也是这样在簇拥的衣料堆里帮人家做衣服,卓尔也是时常在一旁帮着缝钮扣或锁纽洞。期间,对面邻居晒台上有鸟鹊扑翅及零星的鸣叫声,也仿佛是从乡下屋后的树梢上传来的。 

菊香是实在的女人。不会说那么多做人的大道理。对于丈夫要培养这孩子的能力,她没有多加干涉。但她从不催促卓尔去街道申请补助。她对卓尔的关心,就是处处体现着与自己表姐的关系,实在,贴切,自然。

“卓尔还嫩势呢(稚嫩的意思),侬不要老是叮牢伊去街道!”有一次她对丈夫说。

“哼哼,侬看好,经过我的调教,她一定会变得硬扎起来!侬想想看,侬表姐在乡下,身边就她这么个孩子,没有一点能力怎么行!我现在培养她这个能力,对她今后一生都会有好处啊,到时候侬表姐一定会感谢我!哈哈哈!”他在阳台间,一边换上白衬衫,一边精神抖擞地对菊香说。之后菊香就再也不管这事了。

 

这次回上海,卓尔几乎没有好好的玩过。她很想一个人逛逛马路,尽情地,无牵无挂地回味过去的生活。只可惜,由于申请补助的事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心头,使她一直没有获得这种机会。帮表姨缝纽扣的时分,才使她得到十分的安适。 

 

                                                    八

 不过,这次最能够让卓尔安闲地体味上海生活的,还是每天晚上在晒台上乘凉的时候。

当橙色的夕照铺满屋顶晒台的时候,卓尔已经洗过澡,她爬上晒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等候吃晚饭。这时候,胖姐已经用一根橡皮管将晒台冲得湿漉漉的,再摆上一张矮方桌,端上冬瓜扁尖汤、毛豆蒸臭豆腐、炒茄子,干煎带鱼等家常菜。 

胖姐好像从来没有跟卓尔说过一句话。但每天卓尔的洗澡水总是胖姐打的。而且每次总要在脚盆的边上放上一块紫颜色的药皂,那种淡静的香味拌着一抹从小窗上投进来的橙色的夕照,每次都让卓尔感到沉醉。等卓尔刚移开门栓,哪怕动作很轻,胖姐都会察觉,立即轻悄地推门进来端起脚盆去倒洗澡水,然后再把卓尔换下的衣服放进脚盆里搓洗。

记得第一天到的傍晚,卓尔洗完澡一个人坐在晒台偏远的一角。她下面穿了一条鲜艳的花布短裤,而她发现阿四穿的是一条平脚裤,露出两条雪白丰腴的大腿。阿四正在和几个邻居孩子打扑克。有男孩有女孩。穿的都是纯色的平脚裤。卓尔觉得自己完全像个乡下人,她嫌自己鲜艳的花布短裤太扎眼,太长,几近膝盖。所以她很局促地坐在晒台的另一头。可是她是多么的瞩目,焦黄的头发,黝黑的皮肤,娇蓝的花布裤子。连后排房子的居民都翘头望着晒台上的她。

终于她听到有人说道,这小姑娘其实长得蛮漂亮的!

这时候阿四远远地指着卓尔对大家笑道:你们看呀,讲伊长得漂亮伊就开心了!


阿四短发高额,肌肤洁白丰润。五官平常,不如阿敏姐姐精致。但无疑她是更被关注的。因为她有浑身的娇纵气,以及自由自在的快乐劲儿。她就像夏日里的瓜果,给人爽心悦目的感觉。她时运也好,靠着上面两个下放市郊农场的兄姐,她留在了市里,并且获得了很稀少的升入职业中专读书的机会。

阿四不像阿敏姐姐那样性格非常温柔,总是笑眯眯地和卓尔说话,还喜欢像对待小妹妹那样搀她的手。19岁的阿敏姐姐带着一种天真的欣喜来对待家里的这位小亲戚。而阿四正好相反,她似乎讨厌卓尔,因为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她不愿意卓尔还比她小一岁。好在卓尔很知趣,一点不想沾她的便宜。她喊阿敏姐姐最甜,喊大姐恭恭敬敬。唯独面对阿四,因两人都是家中老小,都嗅到了对方身上的娇纵气息。所以她从没有叫过阿四“姐姐”。如此两天下来阿四才对卓尔宽和起来,还开开心心跟着阿敏姐姐一道带卓尔出去兜马路,喝奶茶。  

 胖姐在里弄加工组工作。卓尔很少听到菊香阿姨和姨夫跟她说过什么话,连吩咐的话也很少。因为她回到家也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岗位,按部就班又恪守职责。卓尔似乎看不到作为父母对她的爱,他们任她默默无声地做着一切。卓尔几乎一直看到胖姐那低垂的粗大的后颈脖。然而,当夜幕降临时,胖姐却和几个邻居聊起各种小道消息来,例如关于林立果选妃子,她说其中一个女的,就住在她们同一条弄堂里;是70届的,皮肤极白,腰身只有一尺五寸。然后,她又提到弄堂里另一个逃避下放的女学生,专门在华侨饭店勾引外国人,派出所进进出出已经无所谓了。

夜幕中,卓尔看不清胖姐的面部,只见她一边吃着绿豆汤一边说话,声音较粗,但语言爽利,思维明晰,完全不像她的外表那样老实。晒台毕竟是公用的,虽然菊香阿姨家用起来最方便,但下面的邻居有时也会上来乘风凉。大家闲聊的气氛有时很浓烈;在溶溶的夜色中有时会让人产生亲热感。

姨夫偶尔也会加入进来,幽默机智地评论时事。一次他对卓尔说,侬阿敏姐姐的批判文章写得很好啊,在农场里是出名的,所以农场里送她到市里来学习2个月,准备培养她呢。卓尔敬佩地望着阿敏姐姐。阿敏姐姐依然像平日里那样温婉地微笑着。阿敏姐姐长得娟秀文静,但皮肤有点糙;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因为她每天天不亮就上菜场买菜,然后去市里参加培训,回到家里也没见闲着。

卓尔总觉得表姨家的孩子都很自律、很勤勉地活着,从不企求得到什么分外的娇宠和滋养。包括阿四。

有教养守规距是菊香家孩子共同的特征。

只是卓尔感觉阿敏姐姐的微笑像一朵不需要输送养分的花儿,仿佛任何时候都不用担心她会凋谢。而且卓尔难以想象,如此温婉善良的阿敏姐姐,怎么会把批判文章写得那样的好?


                                                    九 

又到了星期一上午。卓尔来到陈同志跟前,第一次严肃的、像个大人似地对她说:我不想要补助了。现在,我想回去了。

陈同志的态度立即变得诚恳起来。

好的,你回去,我可以批给你路费。你需要多少路费?

五块四角。卓尔说。

好,那我就给你六块,还多下来六角钱你路上买些点心吃吃。陈同志作出一副宽容的样子。

接着陈同志去办手续,然后带着卓尔到财务处领钱。

那位老头一看条子不禁脱口而出:“啊,六块钱补助啊?”陈同志立即抢过话说,“是呀,蛮好咧,照道理补不到的!”她边说边向老头使眼色。财务老头便不再说什么。

正下楼梯的时候,卓尔听到另一个办公区域的女办事员在对一个男人说,“陈兰芳这个人老13点的!看到人家三十几岁、身强力壮的男人花伊两句,她就补给他二百多块!人家小姑娘倒是很可怜的,伊只补给人家六块钱!也亏她想得出来!” 说话的声音并不轻,也不顾忌被陈兰芳听到。


晚上回去,卓尔告诉姨夫补到了六块钱。姨夫的脸刹时像下了霜一样。

“怎么才六块钱?……六块钱怎么补助?!”

当得知给的是路费,姨夫长叹了口气说:“哎呀,算了,算了!……嘻嘻,六十块变成了六块!唉!不过,即使讲路费,你也可以多讲一点啊!为啥要讲得这么精确呢,五块四角!你就多讲点好了,她又不知道。至少,你讲十块总可以吧!”

卓尔一声不吭,看着姨夫长嘘短叹摇头,仿佛在羞愧他倾心指挥的一场战斗宣告惨败。

卓尔其实后来想起,五块四角只是到南京的火车票,南京到安徽乡下的那段路费,自己当时忽略了。

当晚临睡的时候,姨夫穿着木拖鞋橐橐地走近卓尔的地铺,问卓尔:“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明天我去买票。”卓尔从草席上欠起身子说。灯光中她看见姨夫的脸容带着一丝客套的、冷冰冰的微笑。

“那好。明天去买票。”姨夫说完就往里面的阳台卧室走去。

 

                                                    十

  卓尔花了三元五角买了一张上海到南京的五等舱船票。

   一大早,卓尔跟着稠密的人群在舱底找到了自己的位子。那是一间狭长的舱室,两边一溜排棕黄色的包皮长凳,长凳上方的板壁上对应着座位号。这里紧贴着机舱,时时都感受到巨大马达的震动和令人窒息的闷热。入夜了,从舱室两头的圆孔望出去已是一片漆黑。江风很大,船在摇晃。舱室里亮着橙黄的灯光,空气既潮湿又炙热。因为风太大,所以有人关上了一边的舱门以及舱孔。

许多人已昏昏入睡,也有人热得睡不着,到甲板上吹风去了。对面一排的座位上,几个上海男女知青一直在说话,或交换吃的东西,时时爆发出响亮的笑声。从早到夜,卓尔没有离开过船舱到甲板上去看过风景。没有吃任何东西。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让自己仿佛化成了一块石头。

此刻,她微仰着头,双目紧闭,嘴唇紧抿;发黄的短发拂洒在高而光洁的额头上。她感觉到舱顶的灯光透过眼皮溶成一片晕黄,也能感觉到人影的晃动,听到这艘轮船的汽笛声在无边的黑夜里悠长地飘忽。卓尔仿佛看到了一个人生的缩影,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船舱里:一个昏黄的、热烘烘的梦魇,其中充斥着混乱、松散的画面和光影,一切声音和人影都在一个平面上毫无意义地闪烁着,转瞬即逝;它们既没有来由,也没有前景,因为两端都连接着漆黑的虚无。伴随着人们的是冗长无意义的困顿和孤独。而那不可知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却是如此强大而又真实地存在着。

没有人看到卓尔心中那么深沉的悲哀。人们只是看到一个衣着陈旧的小女孩带着一只旅行袋独自旅行,她似乎很困乏,或是有些晕船,那张双目紧闭、稚气未脱的脸庞上似有一种严肃的神情,或是一种强忍住难受的表情。

可是,当黎明灰暗的曙光进入船舱的时候,人们起了一阵骚动。

“哦!看日出去!看日出去!”

“今天肯定又是个好天气。”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涌动着人们新鲜的热情。

虽已困乏了一天一夜,但当又一个黎明到来时,人们总是抑制不住激动。卓尔也冲到甲板上,兴奋得不顾陌生地跟人又是说来又是笑。

很快,一群船上的知青都认识她了。她们欣喜地看着她,然后对在船上搭识的男知青说:“哎哟,你们看呀,这个小姑娘很会用词的!真的,她刚才说得很好的,她怎么说的?……哎哟,我还重复不好呢!”一位体态丰满的女知青用手捂住嘴笑着说。

这时,站在这位女知青身边的身材修长、长相英俊的男知青向卓尔温和地弯下身子,要求卓尔把刚才说的话再完整地说一遍。然后,他评论道,“连绵不绝”这个词用得好,又说,用“倾诉”形容滔滔的江水涌向太阳尤其生动、恰当。

知青们都愿意带着卓尔玩,还从旅行袋里掏零食点心给她吃。大家都像对待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对她十分宽容和友善。但并没有人想到要去同情她,因为他们完全认为她与他们乘的是同一艘命运之舟。

从餐厅吃完早餐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横无际崖的江面波光鳞鳞,一行白色的江鸥在眼前愉快地翱翔,用飞舞的双翅编织着明媚的阳光。轮船的广播里正传出愉悦的歌声:“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啊,几十里的水路到湘江哪……” 卓尔像只快乐的燕子,从这个舱室蹿到那个舱室,她活泼地笑着,说着,知青们夸她聪明,长得好看,活泼,使她仿佛又回到了儿时。


仿佛是上天的安排,这个船上出现了一大群心地善良的男女知青,他们都在昨天的早上和她一起上了这艘客轮,她们都是她哥哥和姐姐的年龄,他们都毫不吝啬地愿意像对待小妹妹那样善待她,喜欢她。那么多灿烂善意的笑脸霎时像鲜花一样簇拥着她! 为的就是消除她近一个月来内心积蓄太多的苦楚和孤单? 为的就是要给她行将枯萎的心灵带来滋养的甘霖? 也为的就是:要消除她昨天夜里内心所看到的“黑暗与虚无”?

       ——那不可知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却是如此强大而又真实地存在?!


江水滟滟,水域辽阔。空气中充满负离子和江水澹泊的味道。轮船正在经过一段很宽的江面,只看见遥远的地平线像一条耀眼的细线,在天边蜿蜒浮动。此时宽大的轮船甲板上站立着卓尔小小的身躯,头发还是那样的黄,皮肤已经褪成苍白,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与新生的晨曦交相辉映,充盈着同样无限的生机!朝阳给她整个瘦小的身躯披上彤红的霞光,她微微开启双唇,仰起她那张清纯稚气的脸庞,出神地瞭望着这片辽阔而光辉无限的天地,假如天上漂浮的那片云层里住有神灵,此时一定看到了她心里的一个大大的问号: 为什么一夜之间,生活完全两样了?! 哦,那个充满苦难、丑恶,混乱、绝望、深不见底的”黑夜”,是如何连接上眼前这个世界的?!


难道正是它孕育了如此光辉灿烂、生机无限的“白天“的吗?!!


 一望无际、晴空万里的江面上不时传来江鸥脆亮的鸣叫声,使得充满阳光的空气更加璀璨起来。 卓尔这次回上海之所以会突发奇想选择乘船,完全是因为妈妈在前段日子跟她谈起了王勃的《藤王阁序》,其中有一句妈妈特别欣赏,那就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与长天一色”。卓尔那时候并不知道有王勃这个诗人,也根本没听说过《腾王阁序》。但听了妈妈的话,她觉得长江的景色一定很美,她也想去游览一番。 可没想到船票还这么便宜,船上还供应可口的餐食。还可以一路看长江景色!那,比坐火车实在强多了!


中午12点多钟的时候船到了南京下关。卓尔和那位体态丰满的女知青一道下船,那位英俊的男知青说要送送她们。这时候卓尔觉得已经和他们俩关系十分的热切,真有点想像不出最后如何分手了。

可是刚一下船,卓尔就不见他们了。正是七月底的酷热天气,下关码头前面的一块广场上,正午的烈日像火一样喷吐出滚烫的气焰,几辆长途汽车停泊在那里,车门口涌动着密密的扛大包小包行李的人群。

突然,卓尔看到那位女知青了:乌黑的短发下一截雪白的后颈项在强烈的光照下显得特别地耀眼。她正被堵在车门口,她的后腰被那位男知青托住,在用力往里推。终于推进去了,男知青又把行李递了上去。然后又看到男知青向车内的女知青依依挥手的背影。

卓尔站在江边高高的台阶上看到了这一切,秀气的脸蛋被太阳照得透明。霎那间,一个极其柔美的笑容绽现出来,像阳光一样地清澈。卓尔带着这样的微笑朝火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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