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老子论》
(2023-03-29 20:51:07)
天下之道,惟其辩之而无穷,攻之而无间;辩之而有穷,攻之而有间,则是不足以为道。昔者六国之际,处士横议,以荧惑天下。杨氏为我,而墨氏兼爱。凡天下之一有以君臣父子之亲而不相顾者,举皆归于杨氏;而道涂之人皆可以为父子兄弟者,举皆归于墨氏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以绝其天属之亲而合其无故之欢,此其势然也。故老聃、庄周知天下之不正也,起而承之。以为兼爱、为我之不足以收天下,是以不为为我,不为兼爱,而处乎兼爱、为我之外。此其意以为,不兼爱则天下议其无亲,不为我则天下议其为人。故两无所适处,而泛泛焉浮游于其间,而曰我皆无所为,以是足以自免而逃天下之是非矣。天下之人,惟其是所是,非所非,是以其说可得而考其终。今以老、庄无所是非,而其终归于无有,此其思之亦已详矣。杨氏之为我,墨氏之兼爱,此其为道莫不有所执也。故为我者,为兼爱之所诋;而兼爱者,为为我之所毁。是二者,其地皆不可居也。然而得其间而固守之,则可以杜天下之异端而绝其口。盖古之圣人,惟其得而居之,是以天下大服,而其道遂传于后世。今老聃、庄周不得由大道,而见其隙,窃入于其间,而执其机,是以其论纵横坚固而不可破也。且夫天下之事,安可一说治也。而彼二子者,欲一之以兼爱,断之以为我,故其说有时焉而遂穷。夫惟圣人能处于其间而制其当,然兼爱、为我亦莫弃也,而能用之以无失乎道,处天下之纷纭而不失其当,故曰: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柳下惠、少连降志而辱身。言中伦,行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夫无可无不可,此老聃、庄周之所以为辩也,而仲尼亦云。则夫老聃、庄周,其思之不可以为不深矣。盖尝闻之,圣人之道,处于可、不可之际,而遂从而实之,是以其说万变而不可穷。老聃、庄周从而虚之,是以其说汗漫而不可诘。今将以求夫仲尼、老聃之是非者,惟能知其虚实之可用与否而已也。盖天下固有物也,有物而相遭,则固亦有事矣。是故圣人从其有而制其御有之道,以治其实有之事,则于天下亦何事之不可为。至区区焉求其有以纳之于无,则其用力不已甚劳矣哉。夫老聃、庄周则亦尝自知其穷矣,夫其穷者何也。不若从其有而有之之为易也。故曰:常无欲以观其妙。而又曰:常有欲以观其徼。既曰:无之以为用。又曰:有之以为利。而至于佛者,则亦曰:断灭。而又曰:无断无灭。夫既曰无矣,而又恐无之反以穷。既断灭矣,又恐断灭之适以为累。则夫其情可以见矣。仲尼有言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天老聃、庄周其亦近于中庸而无忌惮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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