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
御史中丞李定是个有才华的小人。监察御史里行舒亶,是另一个有才华的小人,礼部考试曾经名列榜首,平生诗文有百卷之多,《唐宋名家词选》有他的词。
一肚子的子曰诗云,未能阻断人性恶,何以如此?急于往上爬。
人是氛围中的人,人是环境中的人。官场扭曲了,坏人有沃土。
当初李定为了仕途通畅而隐瞒母丧,导致天下非议,司马光说:“李定禽兽不如!”
王安石重才干,让李定进了制置三司条例司,他与吕惠卿,时称“护法二沙门”。
朱寿昌毅然决然辞官职,万里苦寻失散了三十年的老母,士大夫纷纷颂扬。苏轼《贺朱寿昌得母》:“感君离合我酸心,此事今无古或闻。”李定认定,这是暗讽他。
苏东坡知徐州,李定的儿子去干谒,没捞到什么好处。于是,怨恨加深了。
现在,苏湖州谢上表,明明白白讽刺朝廷新进,李定报复的机会来了。五年前,沈括袖章弹劾苏轼,宣称苏轼的诗文“词皆讪怼”,但沈括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被王安石赶出京师。李定重新捡起经沈括仔细笺注过的苏轼诗文,联合其他新进,发动了攻击。
何正臣,监察御史里行。此人深文周纳,善于搞黑材料。
张璪,知谏院,朝廷的头号谏官,当初在凤翔对苏轼亦步亦趋,像一条叭儿狗,如今换了一副恶狗相,龇牙咧嘴要咬苏轼。《苏诗总案》的编者王文诰说张璪:“能探情变节,左右从顺,各得其欢心。”两年后,张璪蟒袍加身做了副宰相。
李定等人的后台是参知政事(副相)王珪。
五个高官联手搞苏轼,矛头指向居洛阳的司马光。
十年来,许多反对王安石的大臣竞趋洛阳,司马光的五亩“独乐园”,俨然隐形的政治中心。司马光一旦卷土重来辅佐皇帝,那些新进之辈就难保乌纱帽。
元丰二年六月,京城刮起了一股妖风。
李定说:“不可走漏消息,不能让任何一个亲近苏轼的官员知道这件事,以免生变。”
神宗下令捉拿苏轼
一〇七九年六月二十七日,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首先发难,上札子称:“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一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轼必倡言归咎新法,喜动颜色……轼所为讥讽文字,传于人者甚众!”
舒亶发起第二波攻击:“臣伏见知湖州苏轼,近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颂,忠义之士,无不愤惋。”
七月三日,御史中丞李定上札子,称苏轼有四条罪。其中说:“古人教而不从,然后诛之……陛下所以俟轼者可谓尽也,而傲悖之语,日闻中外……先王之法当诛!”俟轼一句:等待苏轼改过自新,已经仁至义尽了。
知谏院张璪全力协助,副宰相王珪向宋神宗不断地进言。朝廷风暴刮了一个月,苏轼在京的朋友们无一知晓。直到皇帝下令,派人骑快马去湖州捉拿苏轼。
急先锋皇甫遵
奉旨拿苏轼的人名叫皇甫遵,区区一冷官,太常博士,对谁都要点头哈腰之辈。其他官员有所忌讳,毕竟苏轼名高,但皇甫遵跳出来,逮住这个升官的机会。他带了儿子上路,抓一太守,要当场抓给儿子看。
驸马王诜的夫人是宋神宗的妹妹,他得知了消息,连夜赶到二百里外的陈州向苏辙通风报信。苏辙派一壮汉火速赶往湖州。
两拨人马在官道上向湖州急驰。倍道,比平时快一倍。
皇甫遵博士过于兴奋了,驿站喝美酒,弄了一桌子菜,牛肉羊肉鸡肉,不要猪肉。他儿子哪里见过这许多上等人家吃的上等肉,一阵狼吞虎咽,吃撑了,拉肚子拉了半天。
皇甫遵安慰儿子:“吾儿莫急,慢慢拉,那苏轼跑不掉,早去早抓,晚去晚抓。”
苏子由派的人先到湖州,时在七月二十八日正午。
“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这一天,苏轼在官厅后院翻晾文同的多幅墨竹图,正感伤,听得墙外马蹄声疾。
子由派来的人气喘吁吁道说原委,苏轼一家老小顿时色变。少顷,马蹄声再起。
湖州通判祖无颇权代州事,他见了皇甫遵。
苏轼在后院收拾文同的墨竹图。王朝云卷轴,动作不乱。闰之夫人惊慌失措。大儿子苏迈望着父亲……祖无颇回来,苏轼问:“我还穿官服么?”
祖无颇答:“现在未知罪名,仍可穿官服。”
苏轼换官衣,朝云去伺候……
官厅的正中立着皇甫遵父子,其状甚威严。四个白衣青巾的台卒面目狰狞,衣服下面各有物隆起,看上去像四把匕首。州衙的官吏全都吓傻了。
皇甫遵厉声道:“苏轼,你知罪吗?”
话音一落,屏风后响起妇人的哭声。
苏轼勉强镇静:“轼自知激恼朝廷甚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辞,乞归与家人诀别。”
皇甫遵说:“你这鸟太守,胆子忒大。朝廷容忍你不是一年两年了,你知道谁下令抓你吗?”
苏轼一脸茫然。皇甫遵目如刀,牙齿缝蹦出几个字:“当今皇上!”
苏轼喃喃道:“今日必是赐死……”
皇甫遵不作声。他儿子说:“爹呀,何必许多废话,跟这厮直说了吧。”
苏轼一身冷汗……皇甫遵依然不作声,对他来说,这一刻,足以炫耀后半辈子。小官玩弄大官,无名之辈捉拿天下名士,拿足了派头。苏轼闭目等死。一时半刻,恍若三秋。
祖无颇再问。皇甫遵徐徐道:“不至如此。”
他轻轻做个手势:“给我绑了。”
四名御史台的台卒一拥而上,将苏轼捆起来,粗绳子勒进了皮肉。
押走了。“家人号泣出随之,郡人为泣涕。”
史料称:“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八月的扬子江上,月黑风高浪急
押解苏轼的官船,行至太湖鲈香亭下,停泊修舵。夜里,皇甫遵父子并一帮台卒在吃酒喧闹。舱外浪高,苏轼寻思投湖。北宋不杀大臣,苏轼何以寻死?他思前想后,意识到朝廷那些人决不是单单冲着他,许多高官和朋友都是打击对象。士大夫迁累朋友,情何以堪?这五花大绑的,一路上受侮辱,“士可杀,不可辱。”
从官厅被抓的那一刻起,死亡意识便来纠缠。船行扬子江上,月黑风高浪急,苏轼寻思投江。转思亲爱的弟弟,他的心软了,提不起纵身一跃的劲头。子瞻死,子由不独生。
扬州太守鲜于侁,欲登船见苏轼,被皇甫遵喝退于江边。鲜于侁归衙门,下属劝他赶紧烧掉与苏轼的往来信件,这位太守傲然曰:“欺君负友,吾不忍为。”
士卒围船恫吓,妇人大烧苏东坡文稿
苏轼的十余口家眷在另一条船上,忽然,船停了,大批武装士卒冲上船去,搜取罪臣证据。夫人王闰之顿时嚎啕,乳娘任采莲六神无主。
苏东坡后来有《致文潞公书》:“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皆妇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既去,妇女皆恚骂曰:‘是好著书,著书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其七八矣。”
恚骂的妇人不止一个,应该是夫人带头骂,乳娘或从之。除了这两位,谁敢骂且烧呢?文稿,书信,也许还有珍藏的书画,“悉取烧之。”苏轼痛惜不已,才给文彦博写这封信。
写书有什么用呢?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