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
七月,徐州来了大洪水。黄河上游决口,洪水如千万头猛兽狂奔直下,冲击徐州的城墙。市民们惶恐曰:“城墙昼夜呻吟,河神在咆哮。”
城墙一倒,二十万人性命难保。这突如其来的大洪水百年一遇,让苏轼遇上了。
倍道急足一天三次向汴京报告灾情。神宗皇帝寝食难安。
大雨连日倾盆,洪水时时上涨。上游冲下来的东西,包括一栋栋房子,粗大的梁木撞击城墙。徐州城内人心惶惶,妇孺尽哭声。
苏东坡的抗洪指挥部设在城墙上。史料称:“轼庐于其上,过家不入。”
暴雨不停,水势凶猛。苏轼立雨中,望着城外的滔滔大洪水,良久不动。
下属报告:“城里的一些富豪正在集结车马,收拾细软,想逃!”
苏轼好像没听见。
又有下属报告:“徐州禁军武卫营,拒绝接受太守的调遣!”
苏轼依然面向扑打城墙的洪水。
身后有官员调侃:“使君在酝酿诗篇吧。”
狂涛暴雨不断地扑打城墙……
苏轼转身下令:“调集城里所有的船只,用缆绳放到城下,缓解洪水的冲击。”
这么做能否奏效呢?如果船头冲向了城墙呢?汛情万分危急,只能冒险一试。
头一批五十只船放下去了,分散了水力。于是,大批舟船放到洪水中,徐州市民将澡盆子和洗脚盆都拿出来了。最危险的南城墙,水力大减。
然而西门告急:“徐州首富鲁二,带了一百多个强悍庄丁,要强行出城。”
苏轼带马梦得急驰西门。那鲁二自恃有朝廷背景,非常傲慢,不把苏轼放在眼里。
鲁二宣称:“我一家老小三百口,今日非出城不可!”
苏轼吼道:“富人一逃,全城混乱!”
鲁二也扯起嗓子:“全城我不管,我鲁二在徐州,三十年说一不二。”
苏轼冷笑:“本官今日就叫你说二。”
那鲁二的左右两条大汉,凶巴巴拔剑在手。岂料马梦得动作更快,一个箭步过去,剑指大汉咽喉。
苏轼说:“勿伤他性命。”
说话间,这位文章太守也拔长剑,直指鲁二面门。这是一把煤炭锻打的七星剑。
徐州首富垂头丧气,全城富人不敢妄动。
苏东坡马不停蹄奔向了武卫营。禁军,地方长官是无权调动的。苏轼冒大雨亲往武卫营,满身泥浆一脸憔悴,以二十万人的性命乞求于武卫营官兵。首领不禁感动,称:“愿效使君犬马之劳。”
八月,徐州驻军与民夫数万人大汇战,筑长堤九百八十四丈,确保徐州城的安全。
九月二十一日,最大的洪峰来了。徐州安然无恙。
当人们欢天喜地之时,苏东坡蜷缩在城墙根睡着了。
抗洪七十天,血肉之躯如钢似铁。洪水一退,倦意袭来。
数百徐州人围观东坡先生睡觉,然后,悄然退去。
“水来非吾过,去亦非吾功”
宋神宗嘉奖苏轼,下诏曰:“敕苏轼:昨黄河水到徐州,汝亲率官吏,驱督兵夫,救护城壁,一城生齿并仓库庐舍,得免飘没之害……朕甚嘉之。”
全城欢呼苏太守。如果苏东坡趁机邀功请赏,大谈抗洪的意义,强调他在紧要关头当机立断,那么,皇帝会获取更多的信息,给他更大的嘉奖。
苏东坡赋诗云:“水来非吾过,去亦非吾功。”
庸官们叽叽喳喳:这个苏子瞻,真不会做官。
金陵王安石闻之,叹曰:“子瞻,人中龙矣。”
苏太守下令:拆除霸王厅,叫项羽去抵挡洪水
苏轼在徐州建黄楼,黄者,土也,取五行中的土克水。如何取建材?派人到山上去伐木采石吗?苏轼说:“不必,逍遥堂里的那个霸王厅,石材木材俱佳,不妨拆了一用。”
徐州的官员纷纷劝阻:“使君啊,这霸王厅万万拆不得。”
苏轼笑道:“项羽死了一千多年,你们还怕他不成?”
官员惶恐相顾曰:“那个霸王塑像凶神恶煞,看它一眼心惊肉跳,一旦拆除,只怕恶鬼缠身。”
苏轼说:“凶神恶煞正好,叫项羽去抵挡洪水。当年我爷爷拆除眉山城骗钱的茅将军庙,县官说拆不得,我爷爷说拆得。我爷爷是一介布衣啊,率领一群后生掀翻了茅将军的塑像。哈哈,我爷爷以寿终,享年七十有五。我爷爷一辈子喝的酒比我喝的茶还多……”
说起亲爱的爷爷,苏东坡话多了。部属领命而去,拆除霸王厅,移走项羽像。
密州建盖公堂,徐州拆霸王厅,这一建一拆,深意在焉。重王道,斥霸道。
项羽靠杀伐建西楚,称西楚霸王,只历七年,自刎于乌江。
马盼盼
黄楼落成了。一代大士苏东坡建的黄楼,克洪水三百年也。
徐州城狂欢三天三夜,那个首富鲁二,捐献了几百头牛羊猪。太守表扬他:“鲁二,这一回你当真说一不二。”
苏子由寄来《黄楼赋》,苏子瞻书于楼中。写到一半,被王巩拉去喝酒了。回到几案前,发现纸上多了四个字:山川开合。
半醉的王巩大喊:“谁写的山川开合?大胆!”
一群官妓缩在画屏后,不敢出头来。苏东坡细看那书法,叹曰:“真吾体矣,可以乱真。”
那王巩还在嚷嚷:“天下书法,苏黄米蔡。我哥哥书写的这幅《黄楼赋》是要刻在石碑上的,王公大臣要来欣赏,四方名士要来瞻仰,是谁妄动笔墨,坏我哥哥的不二书法?”
画屏后面裙钗动,似乎有人要站出来。
少顷,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畏畏怯怯地露面了,手里还拿着毛笔。
王巩厉声问:“是你写的山川开合?”
姑娘点点头。她不敢看王巩,更不敢看使君。
王巩又问:“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姑娘回答:“奴家是徐州人,名叫马盼盼。”
王巩讪笑:“呵呵,唐朝有个关盼盼,今日来了个马盼盼,关盼盼居燕子楼,白居易赞美她的风采;你马盼盼在黄楼擅自书写《黄楼赋》,是想借我哥哥的墨迹名播后世么?”
马盼盼薄面通红,连连嗫嚅:“奴家不敢,奴家闹着玩的,奴家自幼临摹苏体字,奴家看了使君真迹,奴家的手就痒了,奴家的手就犯错误了……”
官员们都笑了。马盼盼垂手而立,等候使君发落。
姐妹们为马盼盼求情,希望宅心仁厚的使君从轻发落。
苏轼开口了:“王定国几句玩笑话,马姑娘就吓成这样。姑娘,我跟你说啊,你写的四个字不比我差,是可以刻碑的,也许马盼盼将不逊于关盼盼。为了表示感谢,我送你半丸潘谷墨,一刀澄心堂纸和我常用的眉山砚。”
潘谷墨丸,宋代称第一,半丸抵十两黄金。澄心堂纸乃是南唐李后主的专用纸。
马盼盼幸福地哭起来了,整顿裙钗道了万福,再拜偶像苏使君。
几十年后,痞子皇帝宋徽宗,诏毁天下苏轼碑文,徐州人将《黄楼赋》碑沉到水下。待风头过去,把石碑捞起来,拓片千万张,市场上卖得好价钱……
所谓文化传承,常伴有风风雨雨。
“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
王巩是名相之孙,名臣之子,生得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一度是个京城玩家。他到徐州来,带了家酿千瓶。苏轼写诗给他:“子有千瓶酒,我有万株菊。”
王巩宣称:“从来不喝外酒。”
苏轼逗他:“我有唐朝的宫廷酒剑南烧春,你不妨尝一尝。”
王巩笑道:“家酿春意百年浓,何须尝它剑南春。”
马盼盼插话:“公子抿一小口,奴家饮一大杯。”
另一个官妓卿卿也来帮腔:“公子闻一闻,我们三个弱女子,各饮两斤剑南烧酒。”
王巩说:“姑娘们配合我哥哥,想让本公子在徐州破戒喝外酒,我不干。”
官妓张英英娇嗔:“公子不用做别的,只叫公子尝一尝。”
自从马盼盼写了山川开合,王定国便与张英英、马盼盼顾盼频繁,诗酒歌舞,偶尔胡闹,却不过分,不逾矩。京城有一位宇文柔奴,乃是王巩之至爱。
一日,苏轼羽衣登黄楼,与李常、马梦得、黄庭坚共饮。黄楼外的大河波翻黄浪,一望千里。忽见一只画船顺流而下,船上的红男绿女正在击鼓传花,划拳吃酒。那玉面王巩大叫:“限韵赋诗,限韵赋诗!”
听得马盼盼回应:“联句,联句,本姑娘不输给贵公子!”
亢奋马姑娘,不复称奴家。参寥和尚端坐,颜复道长畅饮,卿卿抱琵琶,张英英横长笛……苏东坡叹曰:“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
宋人目力长远,动不动就三百年五百年。
苏轼漂流百步洪
徐州有个百步洪,是夹在两座青山之间的一条峡谷,溪流数十里,断岸盈百尺。有一段飞瀑直下三十三丈,人称百步洪,一年四季涛声不绝。这是飞鸟与猴子戏耍的地方,苏东坡却要试试。参寥,王巩,苏轼,三个男人要在惊涛骇浪中弄手段。
抗洪,赏洪,玩洪,是谓徐州三部曲。马盼盼连日来玩疯了,玉手不磨潘谷墨,却向波涛探新奇。猴子耍得,人也耍得;男人玩得,女郎也玩得。于是,这几个人在源头放舟,缓缓而下,观百鸟看猴戏目送流云。转眼间到了百步洪,小舟坠入洪流,船与石磕磕碰碰,人是晕头转向。三尺浪一层层扑面,七尺汉几回回心惊。马盼盼呼救命,于潜和尚奋不顾身保护她。和尚不糊涂,救命才是造浮屠。那苏东坡手忙脚乱,栽到东又扑到西,吐美酒咽胆汁。猴群大乐,纷纷飞跃浪中石头。殊不知人比猴子灵光,颠倒之时有灵感。
苏轼诗云:“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
想当年在眉山,浪里白条美少年。从此以后,徐州人开始玩百步洪了。
戏耍是需要想象力的,人啊,越耍越能耍。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参寥和尚要走了,苏东坡马梦得,委实舍不得。和尚道士,别有人生智慧,苏轼与之游,游出别样境界来。于潜诗僧落笔不凡:“西去想难陪蜀芋,南来应得共吴姜。白云出处元无定,只恐从风入帝乡。”帝乡指汴京。
苏东坡写诗送和尚:“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宋代的禅味诗,这是具有开端意义的名篇。
活得不沾,不滞,“勿必”,“勿固”,这是孔夫子讲的。
佛祖破除“执”,庄子提倡忘我。在中国历史长河中,儒、释、道相异而又相生,恒有大能量焉。苏东坡跃入生存的万顷波浪,遍尝人间烟火,又能够领悟空与静。
认认真真游戏人间,如此而已。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