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的一意孤行给心木造成的窘态让她感到恼火；尽管受人恭维的那种愚蠢的乐趣抚慰了她，但潘吃了膨化剂似的自我表现把她蒸馒头的气几乎全放跑了，一时她愣在那儿，像枝头上的荳蔻被自己拿出来的姿态扭外了脖子。
“哲学家原来是喝咖啡喝出来的呀！”心木说，她的脖子被扭回来了，她的脸色比她的情绪坦然多了。
潘“噗嗤”笑了，接着想到自己身上的哲学气质，不，是喝咖啡的样子；他并不喜欢喝咖啡，他喝喝咖啡的那种氛围，就是那种感觉使得柏拉图构思了《理想国》；咖啡能够使人从肠胃提升到头脑，头脑上的的括张比起四肢上的凌驾更迅捷而彻底。
“《理想国》的确散发着一股咖啡味儿!”他笑着说，心木没有觉得他的话带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以外的别种异味；显然潘对读书并从别人思想的果园采摘果实的意趣很有体会，他的舌头轻轻一卷就把《理想国》衔起来，动作即自然又大方，她觉得他读书读出来的气质透着咖啡色。
“‘杯子里是咖啡，杯子空了是哲学’读过吗？”心木说，她把自己的话杜撰，不露声色。
“读过!”潘稍愣了愣然后坚定地回答，潘觉得他的脑子今天转得比平时快了很多倍，而且内聚力很强。
心木的小聪明没能如愿以偿，它像一张纸片被潘一个指头捅破了，她对他有点刮目相看。
她并不认为潘对“空杯子”和“满杯子”的哲学意味真有过探究，他完全是从字面灵机一动摸准了它们不是从哪本书里嗟来的，而说出它们的人就是它们的臆造者。
她没话可说了，继续问下去她知道自己会踩着什么地雷；她想了想，然后她的手就抓到了一根稻草，它其实是从潘的书页里掉出来的一片干树叶。
“你很有哲学气质!”心木夸口说，她的表情像掺了水的牛奶，潘没挨舌头就把它吞了下去，一个男人的天真面对他臆造的偶像时达到高峰，心木对此毫不理论。
“您很有好人的气质”心木把话说了，然后心里暗暗想，认真等待着潘的反应。
“今天可能咖啡喝多了!”潘说，他俩眼的亮度自见了心木就被调到了最高度，尽管两个人的磁场几乎没有发生过共振，潘在自己预设的角色里扮演自己扮演得非常出色，他对心木失真的恭维话没露出一点窘态，也没有更加头脑发热，他把正常用得很正常，只要箭一出去，“嗖”地一声就打在了靶上。

心木的多棱镜没有照出她准备好了看的东西；潘面具后面的那种种滑稽表情或许根本不存在；潘有他自己的分量，不管是坐在椅子上的潘还是悬浮在幻想中的潘，都并不比她更轻；她意识到轻视别人的眼睛先把耀眼的光环围绕在自己周围，然后看见别人周围的黑暗。
“回家后你会写出《理想国2》的!”心木继续拿潘开玩笑，而她话里的真意她自己都半心二意。

“这辈子在头脑里充不了胖子了!”他笑着说，他对自己的话很有把握的样子，也在无意中回答了心木的话中之意。

心木抬眼瞅了瞅他，他很会利用他的优点，可他让她看出来了，她微微笑着；玩味人性的可乐可爱抵得上坐在桌前把玩词语的神妙绝伦。

“您胃口很好的样子!”心木说，当然她指的是挂在头脑上的潘；他的书本知识一定像所有其他长脑的现代人一样与他亲身验证获得的智慧不成比例，“拿来主意”的鲜花和桌上的真玫瑰一样，不仅可以用于装饰也可以用于事实。
他很熟悉如何把有用发挥极致，从心木坐进咖啡馆的椅子开始潘的思路一次也没有脱过轨，而且一直跑在自己和心木的前面，这些心木都看在眼里；她笑容里带着那么一丝揶揄，世上所有呼吸正常的男男女女都在那线条里呈现出咖啡色，她低头搅动咖啡的神情，写不出来，也画不出来。

“我是那种生长缓慢的植物，吃得多利用的少!”他一点也不造作地说，那是他的功夫，他的枝桠是朝下垂的，且质的柔软，无论风怎么刮都合适。

门“咯吱”响了一下，进来了两个人，一个长着娃娃脸，个子高挑；另一个嘴唇上边长着一排小胡须，看起来身体很结实，她们加起来所泄露的人类的秘密，比那些大作家用鹅毛笔绘声绘色描绘得更多；当然，两个女孩子这时已经就坐，娃娃脸欠身吻了一下桌子上插瓶里的花，那朵红玫瑰让心木想起了王尔德那只被玫瑰刺刺穿胸膛的可怜的夜莺。

“你算过命吗？”心木猛地问，两个恋人正在接吻，熟透的樱桃甜得好像让人看着嘴巴里发苦；他呆了一会儿，笑了，当然算过，他用表情回答。

潘背对着她们，他的风度不允许他把猎奇心挂出来，他只是用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眼神瞥了一眼她们，便把注意力收回来面对他眼前的玫瑰；心木像被什么捅来捅去满地钻的泥鳅，求生的欲望变成了一滩泥，中间水汪汪，那是潘好看的一对眼睛。

“你是什么命？”心木接着问，潘的神情告诉她，他和所有长两条腿的人一样对算命保留着一种天然的兴致。
“大溪水命!”潘不加思索地说，他不知道心木话里的动机。
“我是……”心木故意停下来想了想，她把意图扯得很细；隔着玻璃有人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在人行道上，心木看见后面的人很快走来一脚踩在上面。

“我是沙中土命!”心木把目光从门外面收回来泰然自若地说，两个恋人声音很小，她们在聊很多人只有晚上关了灯以后才会谈论的“神圣”话题。

“高傲的人都很孤独!”潘说，他把“沙中土”翻译得很有风度，且把“大溪水”也浩浩荡荡地扯进来，尽管它们的孤独皆然不同，但孤独在舌头上的味道尝不出两种滋味；心木觉得潘舌尖的敏感度几乎能把芥末当面包吃，这种恭维或者奉承像奶油一样另人愉快。

心木突然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她是来约会的，也是她只是为打发心情，现在心情打发得差不多了，她猛然意识到处境的危险；潘是装着所有装备来的，他是一个好猎人，回去时变成猎物；心木为自己扮演的角色猛然推倒，在别人的伤口养伤的懦弱行为带来的是什么，它会让她内疚很久。

潘极巧妙地绕过心木的意图，去渲染意图之上的高尚理想，同时轻描淡写地把自己提升到心木的高度；很自然，本能会狡猾地逃开所有的钉子。
心木除了扮演自己外还背负着反对自己的角色，自那两只异鸟飞进来后，咖啡馆里的宁静气氛被揉皱了，空气里迷漫的自欺欺人的成分在她面前甩出了楞角。

心木趁他不注意的时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确实和他一起生活一定不会很难，她想。

赫携着他的花蝴蝶站起来离开了咖啡馆，心木这才把整个头抬起来，仿佛四周爬动的黑蜘蛛终于离开了，草丛里所有的萤火虫都亮亮闪闪地登场了。
外面灯火通明，街道上人来人往，有一个年轻人靠着路灯站着，他正向什么地方专注地注视。

那一对头上长犄角的恋人在她们落脚的椅子上肆意地盛开着，只要长眼睛的她们都不怕；活在所有人之前的感觉把她们高高举着，只要摊开四肢她们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和本能连结在一起；而桌上玫瑰还新鲜，它们婷立在玻璃插瓶里，她们年轻而结实的屁股把椅子坐得热乎乎，好像椅子也有了自己的体温。

潘抬起头来歪着脖子，故意做出思索的样子看心木。

想疯狂一下的冲动占据着她麻木已久的头脑，但现成的同情稀释掉了她的念头，潘并不是她可以随便对待而良心不疼的人；甚至那么一颗她很想爱上他；可是，有人已经占据了那个地方，那里只有“他”才可以进来，然而……

“他”不是她用幻想虚构的影像，在内心“他”早已经存在了；她可以拿一个像皮把自己擦掉，但把“他”从心里挪走，她需要把整个生命的篱笆拆毁。

“颠狂是不是也是一种姿态!”心木对自己的高傲作出了最谦逊的评价，潘对心木说出这句话所含的感情一无所知。

心木突然对自己感到失望，“他”的冷漠把她的心穿透，弄得她跑来咖啡馆里对着“他”的影像卖弄风情。

她静静凝视杯子里随着勺子荡漾的咖啡，“他”的脸缓缓从杯底升起，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冷的目光盯着她……

她赶紧喝了口咖啡，它在她的舌头上引起一种麻麻的苦涩；“他”无处不在，突然一个念头让她浑身层层掀起惊颤的波澜。

“星星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而发光吗？”心木静静凝视着对面粉红色壁纸上亮闪闪的星星图案想。

“当然不是”她仿佛听见潘没头没脑地说。

“你错了……”心木有意无意地吐出这三个字，但只有她自己的左耳听得见。

“在想什么？”他问，心木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走了神，“他”把她的魂拐走了。

“想我的如意郎君!”心木说，自己咯咯笑起来。

他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如果是手腕儿肯定是给扭伤了，心木想；他用力瞅着心木，好像想确认一下她说的如意郎君是不是指他自己；然而，不管怎么样，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