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那些笑声（3）

金钏儿跳井自杀后，王夫人为表明自己的“佛心”，把金钏儿的那份工资拨给了金钏儿的亲妹妹玉钏儿。凤姐找玉钏儿，笑着说：“大喜，大喜。”人家的姐姐都没了，喜从何来呀？但因为身为奴隶，玉钏儿什么都不能说，只是过来磕了头。

凤姐是非常能说的。薛姨妈笑着说：“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的，只听她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着说：“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这句问话当然是在撒娇，薛姨妈笑着说：“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凤姐又要笑，但觉得不太合适，就忍住了。想当年林黛玉进贾府，凤姐说哭就哭，说不哭就不哭。此刻与薛姨妈对话，说笑就笑，说不笑就不笑。凤姐的表情管理水平是顶级的。

凤姐在贾府是实权派，不信你看她一出场，那些等她示下的几个执事的媳妇子“都笑”。注意这个“都”字，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敢不笑的。这些人关心地说：“这是要热着了。”凤姐非常受用，笑着说：“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我享受一会儿你们的追捧再走。

小人物地位低，再不多笑笑，确实会吃亏。《红楼梦》中有些小人物出场很少，但一开口就让人觉得此人不凡。比如平儿说自己吃酒把脸吃红了，张材家的就笑着说：“我倒想着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她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要知道有本事能让众人都笑的人可并不多。当然刘姥姥除外。刘姥姥一出马，大家的表情管理就都完蛋了。表情管理强如凤姐也完蛋。众人不光笑，而且笑出了层次，笑出了花样。

比如刘姥姥被插了一头花，“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大声说“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大家先是发怔，然后就“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喷了饭，林黛玉岔了气，贾宝玉滚到了贾母怀里，王夫人已经说不出话，薛姨妈喷了茶，探春丢了碗，惜春肠子笑得抽筋……刘姥姥说鸡蛋小巧，本来大家刚不笑了，听见这话又笑起来，尤其贾母，眼泪都笑出来了。刘姥姥夹不住蛋，说一两银子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于是“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笑。”刘姥姥猜酒杯是黄松的，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刘姥姥说黑老鸹子怎么长凤头，众人都笑。刘姥姥说舍不得吃面果子，拿回去做花样子才好，众人又是都笑。刘姥姥嫌茶太淡了，说熬浓些才好喝，众人又是都笑。刘姥姥见了省亲别墅的牌坊说是个大庙，还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众人打趣问她是什么庙，她说是“玉皇宝殿”，“众人笑的拍手打脚”。

在逗人开心这件事上，刘姥姥是当之无愧的王者。贾母最开心，因为刘姥姥这也不懂，那也不会，能让她证明自己还不是“老废物”。反观妙玉，动不动就冷笑，自己不开心，更很难让别人开心。宝玉见妙玉让黛玉和宝钗用好茶具，自己却没有，就笑着说妙玉应该按照“世法平等”的原则去对待自己。其实妙玉也该用“世法平等”的原则去对待刘姥姥呀。为什么对贾母那样恭敬，对刘姥姥就那样鄙夷呢？你既以出家人自居，这样尊卑分明，是不是不合适呢？我们再来看平儿，她一点儿都没有看不起刘姥姥的意思。她悄悄笑着对刘姥姥说：“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狠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微笑的平儿比槛外人妙玉更像菩萨。

凤姐推着薛姨妈笑是撒娇，李纨揽着平儿笑则是真喜欢。

袭人守着宝玉做针线活儿，宝钗也不敲门，而是走近来悄悄笑着跟袭人说话。袭人起身，也悄悄笑着说：“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你说宝钗的脚步得有多轻。你要是袭人，是不是也会被吓一跳？宝姑娘脚步轻，但懂得多。《红楼梦》全书中宝姑娘要说自己在学问方面排第二，估计没人敢说自己排第一。

惜春要画大观园，宝玉“无事忙”被宝钗冷笑，宝钗说：“我说你不中用。”然后，她便一口气把画园子需要的什么案子、毡子、画笔、碗、明矾、柳木炭等都说了出来。我觉得宝钗这次冷笑让宝玉更不敢爱她了。她太优秀了，优秀到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她，包括宝玉。

黛玉厉害吧？但宝钗照样可以坐下笑着说：“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本还想挣扎两下，宝钗冷笑说：“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知道读《西厢记》的事儿暴露了，只好过来搂着宝钗笑。

宝钗是活得很骄傲的，当然她有理由骄傲，所以我们就能理解为何她的堂妹薛宝琴来了之后备受贾母宠爱，她那样状态失控了。她推着宝琴笑着说：“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她正笑着，宝玉和黛玉进来了，宝钗呢？书中写道：“犹自嘲笑”。这个状态很不像宝钗是不是？

贾母想给熙凤攒份子过生日，拿这事儿跟王夫人商量，贾母笑着问，王夫人笑着答。左一个“我也想着呢”，又一个“这个很好”，哄得贾母高高兴兴的。这儿媳妇儿当得成功。贾母出二十两，薛姨妈笑着说她也出二十两。薛姨妈出手大方，情商也高。

贾母要给李纨出份子钱，凤姐说李纨那一分她出了，话说得相当漂亮。贾珍的媳妇儿尤氏心明眼亮，并不亚于凤姐。且看下面她们二人的笑问笑答。

尤氏问银子都齐了么，凤姐儿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儿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儿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

妯娌两个面带微笑，见招拆招，真是好看。

贾府热热闹闹给王熙凤祝寿，贾宝玉冷冷清清去给金钏儿上香。人世间的悲喜果然是不相通的。宝玉的跟班儿茗烟见宝玉祭奠亡灵，猜测是位女孩儿，于是替宝玉说了一番心里话，最后还不忘说一句“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他还没说完，宝玉便撑不住笑了。宝玉又是开心他懂自己，又是生气他这么懂自己，于是踢茗烟说：“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

宝玉回到贾府，看到金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宝玉陪着笑说：“你猜我往哪里去了？”玉钏儿不回答，只管擦泪。玉钏儿为何擦泪？因为在最热闹的时候，她的心底便越悲伤。她的悲伤只有地下的金钏儿，和知道这贾府还有一个金钏儿刚刚死去的宝玉看得到。

熙凤那一天本来应该是最开心的，可因为贾琏的背叛，却成了贾府最大的笑话。熙凤从笑脸转为哭脸，眼泪面前，果然人人平等。贾母倒像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笑着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她这样一说，众人都笑了。可见她的看法大家还挺认同。贾琏背叛是人之常情，而凤姐吃多了酒爱吃醋也不怪她，都怪到我老人家身上。而我老人家，你们好意思怪么？后来贾琏过来道歉，凤姐笑了，平儿笑了，大家都笑了。

贾老太君的和稀泥水平肉眼可见。

凤姐的哭哭笑笑，大家都很熟悉。毕竟她是站在贾府聚光灯下的人之一。早早寡妇失业的李纨就不同了，她哭了么？她笑了么？好像没什么人在意。

如果我们聚焦到同样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一的李纨身上，会发现，开诗社时李纨笑得最多。

凤姐笑着说你们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让我掏钱支持你们起诗社。李纨大方承认，笑着夸凤姐“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算盘精熟，说李纨是大款，反而让自己出血，不公平。李纨又笑着说：“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她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看人家李纨这定语使用的，那叫一个花团锦簇，繁而不杂。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李纨的口才这么好。凤姐没啥文化，李纨比她大，又很受贾母和王夫人尊重，所以只能一句一个“好嫂子”，然后乖乖把钱拿了出来。

凤姐没啥文化，但好歹能看清形势，她的婆婆邢夫人则既没文化，又看不清形势，不出意外的话，邢夫人这样的人一定会出意外。这不，她居然受她好色老公贾赦的委托去向贾母讨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贾母可以离得了贾赦，是断然离不了鸳鸯的。所以我们可以把邢夫人讨鸳鸯这件事理解为她不知死活地要去撬贾母的墙脚。

凤姐劝邢夫人别去碰一鼻子灰，邢夫人冷笑说：“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凤姐知道跟邢夫人这种大傻子废话等于自残，于是陪着笑说：“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哪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聪明如凤姐自己盖章认证是呆子，那愚蠢如邢夫人当然就自己盖章认证是智者了。于是她兴冲冲找了鸳鸯，然后鸳鸯气呼呼找了贾母，然后贾母凶巴巴干了邢夫人一顿，然后邢夫人惨兮兮站着桩看贾母、薛姨妈、王夫人、凤姐在那里打牌。鸳鸯是洗牌的……

打牌前的对话很有意思。贾母笑着提议说咱们斗牌吧。薛姨妈笑着问：“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呢？”那意思边上还有邢夫人呢。王夫人也笑着说：“可不只四个。”那意思要不要喊上邢夫人呢。凤姐说：“再添一个人热闹些。”那意思喊上邢夫人吧。结果贾母说：“叫鸳鸯来……”得，可怜的邢夫人只能杵那儿了。打牌过程中，贾母笑，鸳鸯笑，薛姨妈笑，凤姐笑。邢夫人的桩站得怎么样，雪芹兄没写。

鸳鸯这位姑娘，很有自己的想法。她冷笑着说：“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红楼梦》全书中冷笑之人不少，像鸳鸯这样冷笑后作如此宣言的，独她一份。

鸳鸯遭逢这样的大事，平儿和袭人都去宽慰她，且一块儿怒怼鸳鸯的嫂子。要知道如果贾赦知道此事，身为侍妾的平儿和身为丫鬟的袭人很可能会遭报复，但两位姑娘还是这样做了。在贾府中有这样的好姐妹，是鸳鸯的福气。

黛玉一直觉得自己很孤独，但宝钗的理解和爱怜，让黛玉也有了拥有姐姐的幸福感。在孤独的时候，我们更需要彼此取暖。

宝钗笑着说：“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黛玉被深深打动了。她笑着说：“……难得你多情如此。”因为宝钗的呵护，黛玉的心也更柔软了。你看她笑着跟来看望她的宝玉说：“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还贴心地把自己屋里的灯拿给他。你看她见宝钗处的婆子送东西过来，便笑着说：“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又说：“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还命人给了婆子几百钱，让对方用来打酒吃。这是黛玉少有的很会待人接物的生活瞬间。这无疑是宝钗的功劳。

宝钗这样博学温暖，她的哥哥薛蟠却那样无知搞笑。雪芹兄的设计就是这么有趣。

他趔趄地上来拉住柳湘莲笑着说：“我的兄弟，你往哪里去了？”又笑着说：“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后来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柳湘莲果然疼他，很疼他，非常疼他。本就呆傻的薛蟠被柳湘莲揍得更傻了。本来是个大号傻子，被揍成了个超大号傻子。

薛蟠傻成这样，他的侍妾却是诗心一片的香菱。白菜和黑猪，就这样同榻而眠。薛蟠出去跑业务，香菱搬到大观园和宝钗一起住，有了和黛玉学诗的机会。

香菱笑着对黛玉说：“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文采风流的黛玉当仁不让，笑着回答：“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着说：“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香菱笑着谈论平仄，笑着管黛玉借书，笑着跑来还书，笑着来借杜甫的诗，笑着说自己领略了一些滋味，笑着谈论陆放翁的诗、王维的诗、陶渊明的诗，笑着写诗，甚至在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

大观园学诗期间的香菱像一只久未出笼的燕子，在诗歌百花园中幸福地流连忘返，展翅翱翔。诗社里的人远远看着她，见她“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着说：“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

苦心熬煎的香菱就这样学会了作诗。大观园诗社越发兴旺了。

白雪皑皑，琉璃世界。湘云笑着联诗，宝琴笑着联诗，黛玉笑着联诗，宝钗笑着联诗，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得握胸口，有的笑得身子伏着且软了，湘云起身笑着说：“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说罢。”

她们是青春正好的女孩儿，也是飞扬文字的诗翁。哪怕李纨只是参与一下点评也是那么快乐，哪怕贾母、薛姨妈、凤姐只是过来凑凑热闹也是那么幸福。在诗歌的王国里，女孩子们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尽情挥洒自己的魅力。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诞生于大观园的一首首诗作并非可有可无，它们是红楼儿女们的青春之歌。

后来笑声停了，诗稿烧了，美好蒙尘了，灵性自刎了。

笑吧，红楼儿女们，在还可以开怀大笑的时候。

2023.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