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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如微尘
——读袁枚《祭妹文》
电影《无问西东》有言:“如果提前了解了你们的人生,不知你们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如果我们拿这个问题去问袁枚的妹妹袁机袁素文,相信她一定会回答“不来”。
袁枚在其《女弟素文传》中说妹妹袁机容貌出众,是袁家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端庄的;脾性温柔,待人贤淑有礼;自幼随哥哥上课,针线旁边常放着书卷;很会作诗,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应该说是一位才貌双全、极其理想的人生伴侣。她被父亲和高家指腹,但不幸的是,高家的这个儿子“有禽兽行”,本来高家提出了要解除婚约,但袁机自幼深受封建礼教毒害,“一闻婚早定,万死誓相随”(《哭三妹五十韵》),所以听到男方要解除婚约,就哭泣不止,终日绝食。于是二十五岁时嫁到了如皋高家。婚后,袁机孝敬公婆,深得公婆喜爱。可是她的丈夫不仅个头矮小,驼背斜眼,长相丑陋,而且品行恶劣,性情暴戾,行为轻佻,整天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这个男人无良到什么程度呢?他居然看到书卷就发怒,把袁机的诗稿烧毁。袁机从此不再敢作诗。他为了外出嫖妓,卖尽家产后又向袁机逼索嫁妆,不答应就拳打脚踢,甚至用火烧灼袁机,婆婆前来救护,他就连母亲一起殴打,把他母亲的牙齿都打了下来。两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比呆霸王薛蟠和蕙质兰心的香菱之间的云泥之判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整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袁机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可即便如此,袁机还是一一忍受下来,在高家委曲求全,恪守妇道。后来,这个男人聚赌输了很多钱,竟要卖掉袁机抵债。袁机被逼无奈,逃到了尼姑庵,并告知了父亲,两人这才解除了婚姻关系。那年袁机二十九岁,结婚才不过四年。
袁机回到娘家以后,一方面悉心侍奉父母兄长,另一方面还惦念着婆母,经常寄赠衣食问安。三年后袁枚定居南京随园,袁机也随着全家一起迁徙。由于婚姻极不美满,心灵上受到创伤,她除了读书作诗自我安慰外,终日都闷闷不乐,生了病也不愿求医,终于在乾隆二十四年病死,年仅39岁。袁枚与妹妹感情极深,想到妹妹这悲惨的一生,含泪写下了这篇祭文。我之所以大量引用了袁枚写的《女弟素文传》中的内容,是想让大家明白袁枚写这篇文章时的心有多痛,只有明白了这些,我们才能怀着与袁枚一样沉痛的心情去了解袁机生前的种种。
作者开篇说:“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用的第二人称,跟九泉之下的妹妹直接对话,亲切温柔又沉痛悲悯,然后简述了妹妹的死因,委婉表达了对封建礼教的批判。要知道《诗经》和《尚书》位列“五经”,是那时候读书人的必读书目,但袁枚却说:“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教育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
作者接着按照时间顺序记叙了妹妹袁机的一生。
儿时,兄妹俩儿一起捉蟋蟀,哥哥捉,妹妹也撸袖伸臂,不甘落后,可是等天冷虫儿死了,又跟哥哥一起去埋葬蟋蟀。可见袁机是一个充满活力又善良博爱的孩子。
袁枚本来是在回忆小时候和妹妹埋葬蟋蟀的事,相信想到妹妹“奋臂出其间”的情形时,袁枚定是嘴角含笑的,但一想到曾跟自己一起埋葬蟋蟀的妹妹此刻已葬于九泉之下,就笑不出来了。
自然界的草木枯荣自有规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却总是无常。
袁枚九岁在书斋休息的时候,妹妹过来找哥哥一起温书,把教书先生都给逗乐了。虽是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却给袁枚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不然他就不会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是七月十五,不会记得当时的妹妹梳着两个发髻,披着一件单衣,和他温的书是《缁衣》了。这样总喜欢腻着哥哥、娇憨可爱又好学的妹妹,谁会不喜欢呢?
袁枚二十岁去广西,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十六岁的妹妹牵着他的衣裳,悲伤痛哭。过了三年,袁枚考中进士,衣锦还乡,已经是大姑娘的十九岁的妹妹从东厢房扶着长桌出来,一家人相视而笑。为何扶着长桌出来?估计是太激动,太高兴了吧?哥哥走就哭,哥哥回就笑。至于是否衣锦还乡,在妹妹袁机那里,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一哭一笑之间,尽显手足深情。
这些事都很琐碎,但因为与妹妹有关,便显着弥足珍贵。袁枚在为妹妹写这篇祭文时后悔当时不能一一记录下来,就算想起来一些,也无从印证,因为与自己共同经历那些往事的妹妹,已长眠于地下。
那些如影历历如梦如烟的往事呀,从此再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袁枚接着回忆说妹妹与高家断绝关系后回到袁家,既能照料老母,又能帮着操持文书事务,还可以在将来向其托付身后事,所以虽然为对方的遭遇而悲伤,却又为妹妹的到来而高兴。“虽为汝悲,实为予喜”八个字,写得真诚至极。袁枚不愧是性灵派诗人的杰出代表,抒发性灵,表达真情,绝不矫揉造作。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小他四岁的妹妹却先他而去。生死之事,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所以我们只能迷茫。
袁枚前些年生病的时候,袁机整夜打听、探望病情,听到哥哥病痛减轻一分就高兴,加重一分就担忧。这与之前哥哥离家时就痛哭,哥哥归家时就欢笑完全相同。爱,是没有来由的心疼。因心疼哥哥而“终宵刺探”的袁机深爱着哥哥。后来哥哥病情好了些,袁机就给哥哥讲一些稗官野史来排遣。她少时读的那些书派上了用场。要知道袁机因自己的婚姻悲剧,内心一直是哀伤的,但此时为了逗哥哥开心,便讲好笑的事给哥哥听。这种情绪的转变,并不容易。也正因如此,袁枚才会感叹说:“唉!自今以后,我如果再有病痛,教我从哪里去呼唤你呢?”
哥哥病了,妹妹陪着。可是妹妹病了,哥哥却不在身边。
妹妹怕哥哥担心,不让别人报信,直到病已垂危母亲问她是否盼着哥哥回来,她这才勉强说“好”。为何勉强说?因为到死也不想影响哥哥的事业。兄妹心有灵犀,袁枚在妹妹去世的前一天梦到了妹妹来与自己诀别,这才飞舟渡江赶回了家,可还是迟了一步。这一步没赶上,一辈子都赶不上了,或者说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也赶不上了。
妹妹的四肢尚有余温,妹妹的一只眼睛还未闭紧,妹妹还在忍受着临死的痛苦等待哥哥回来,却最终也没能等到。袁枚在其《女弟素文传》一文中交代是他为妹妹将那只眼睛合上的。
袁机没等到哥哥。我在以前写的好几篇文章中都提到过:等待,是这世上最最慢性又最最猛烈的毒药。
袁枚不知自己何时去世,不知死后自己还有没有知觉,更不知道还能不能与妹妹相见。这些问题,活着永远都想不明白,可真若死了,就算明白了也无法告诉任何一个生者了。所以生死之谜,是永恒的谜题,任何人都无法参透。
这既是袁枚的悲哀,也是全人类中所有思考这个问题的人的悲哀,如袁枚所说,成了“无涯之憾”。当袁枚想到这一层的时候,整个文章的境界也随之提升。
接下来就是宽妹妹的心了,把妹妹的诗付印,把妹妹的女儿嫁人,为妹妹的生平作传,为妹妹的葬所劳神。妹妹的坟墓挨着自己的女儿阿印和父亲的侍妾及袁枚自己的侍妾,妹妹应该不会孤独。只是自己没有儿子,现在可以为妹妹寻找安葬之所,将来为自己寻找安葬之所的又会是谁呢?“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这十六个字,有对妹妹逝去的悲伤,有对自己将来的无望,有问妹妹却得不到回答的无奈与悲凉。可谓字字含血,声声泣泪。
哭泣,妹妹无言;祭奠,妹妹不吃。跟自己一起捉蟋蟀葬蟋蟀的妹妹,梳着双髻披着单衣跟自己一起温书的妹妹,哥哥走就哭哥哥回就笑的妹妹,在自己生病时昼夜打听并想方设法逗自己开心的妹妹,四肢还有温度一只眼睛还没闭上苦等哥哥而不得的妹妹,如今葬在离乡七百里远之处的妹妹,才貌双全却遇人不淑的妹妹,永远都不会再冲自己喊那声再普通不过的“哥哥”了。
“纸灰飞扬,朔风野大”,但再冷的风也不及作者此时冰冷的心情。作者要走了,可还是一次次回头望向妹妹的坟墓。一望肠一断,未语泪先流。
《祭妹文》全篇,袁枚用了七个“呜呼”,伤痛之情,溢于言表。
回到我开篇的提问:如果提前了解了你们的人生,不知你们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遇人不淑的袁机肯定不会选择前来。不过问题是,谁能提前了解自己的人生呢?谁都不能。在捉蟋蟀的有趣和温《缁衣》的欢喜中,谁会推断自己未来的人生是悲惨的呢?谁都不能。所以,就算是上天已经为我们写好了剧本,我们也只能按照角色的设定进行演绎。
这就是人生。
相信任何人都是怕死的,当然主要是对未知的恐惧,但电影《我们天上见》中的“姥爷”却对外孙女提出的“姥爷,你怕死吗”这个问题给出了温柔而睿智的回答:“不怕。去了天上有你舅舅,活着有你。”
袁枚在其《哭三妹五十韵》中写道:“盼断黄泉路,重逢可有期?”但愿可以重逢吧。如果可以重逢,死亡也就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因为就算有无数个未知值得恐惧,也至少有几个我们视若生命的人在那边等着拥抱我们。这几个人足以让我们含笑离去。
袁机,忘掉那些婚后的痛苦,只记得与哥哥一起捉蟋蟀、温书,给哥哥讲笑话的往事吧。等哥哥也去了那边,便不会孤独了。黄泉路虽远,重逢必有期。
不知大家是否关注到了袁机的女儿阿印,袁机的故事好歹还有哥哥记着,死在母亲前面的阿印的故事我们却不得而知,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留不下哪怕一个故事,想来多么悲哀。
袁机也好,阿印也罢,来如微尘,亦去如微尘,生命的质量何其之轻,何其之轻。
2021.1.28
(图片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