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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花园里的独家记忆
——读归有光《项脊轩志》
在这个世上,我们最终能留下的其实只有故事,这一点我在以前写的《把故事留下》一文中提到过。在故事里,我们最终能记住的是那些刻骨铭心旳人。说来说去,我们这一辈子,真正值得拥有的是那些温暖了我们生命的人,其他任何事物其实都意义微薄。哪怕这些人已经离我们而去,但依然会在我们的心中占据一个角落。他们会在我们沮丧彷徨的时候鼓励我们——上苍是眷顾你的,不要泄气;他们会在我们面临死神召唤恐惧痛苦的时候安慰我们——不要害怕,我们在这边等你。生而欢喜,死而无惧,一辈子可以拥有这样的一个或几个人,此行不虚。
归有光便拥有这样几个人。
第一个是祖母。祖母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她是一个亲切地喊归有光“吾儿”说归有光一天天也不出门像个大姑娘一样的慈祥老人。这位老人对孙子有着极高的期望。你看她临走时还自言自语道:“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不一会儿又拿着她祖上做过高官者所用的笏板来激励孩子:“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一般情况下,古代女性是不大关注孩子的科考问题的;一般情况下,老年人也不会这样不持重的,但这位老年妇人既关心孙儿的科考问题,又表现得极为迫切。热望如此,真情流露。
第二个是母亲,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她是一个听到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女仆怀中哭泣就询问“儿寒乎?欲食乎?”的慈母,注意她的动作是“以指扣门扉”,不是用手,而是用手指头,足见其动作之小心轻柔,足见其母性之温柔深沉。问的问题也是全天下所有母亲最爱问孩子的两个问题:孩子你冷不冷?孩子你饿不饿?这是最最普通的两个问题,但细思之,好像也只有母亲才会常常问起。质朴至极,也深情至极。归有光的母亲十六岁嫁到归家,十八岁生下他,二十六岁去世,当时归有光年仅八岁。他曾在《先妣事略》中这样写母亲去世的情形:“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小孩子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还以为母亲躺在那里睡着了。等长大后懂得生死之别的时候,母亲早已长眠于地下多年。归有光的母亲是勤劳的,当时大孩子在身后牵着她的衣襟,她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孩子,但即便如此,依然不停地做针线活。归有光的母亲是宽厚的,奴仆们就算挨了打,也不会说主母的不是。归有光的母亲是关心孩子的品德养成的,听到归有光能一字不差背过《孝经》,便十分高兴。她为归家生了七个子女,怀胎受苦,生孩子受苦,眼睁睁看孩子夭折受苦,养大孩子继续受苦。想起毕淑敏写的一篇唤醒女性个体意识的《女人什么时候开始享受》,在归有光家中,显然他的母亲是没福分享受的。
第三个是妻子,妻子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妻子是一个和归有光情投意合且喜欢学习的人。她向丈夫请教以前的事,跟丈夫学写字。她会把回娘家后跟妹妹们的对话转述给归有光。妹妹们当然知道“阁子”是什么东西,却还是拿“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这种貌似弱智的问题去问姐姐,这是因为姐姐常到那阁子里去陪伴刻苦攻读的姐夫,所以她们才拿这种无厘头的问话来跟姐姐逗趣。可见归有光的妻子也是个有趣之人。在归有光写妻子婢女寒花的那篇《寒花葬志》中也有类似的趣笔。比如寒花将已煮熟的荸荠一个个削好皮盛在小瓦盆中,都已经盛满了,可归有光从外面进屋后想拿着吃,寒花就会立即拿开,不给他吃,这个时候,妻子就在边上笑。在古代,这算是没大没小了,哪里有不让男主人吃东西的道理?再比如寒花倚着小矮桌吃饭时两个眼珠会慢慢地转动,归有光的妻子就会指给他看,然后两个人一起笑。寒花跟着归有光的妻子魏氏来到归家时只有十岁,五年后,魏氏去世,四年之后,寒花也去世了,终年一十九岁。读有关归有光妻子的故事时,我想到了沈复在其《浮生六记》中对妻子芸的一些追忆。有一次沈复说芸与“白”字有缘,因为李太白是她的知己,白乐天是她的老师,而老公沈复字三白,芸便笑着说:“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还有一次沈复问芸为何在鬓边插茉莉花,芸说茉莉是香中小人,沈复说:“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说:“我笑君子爱小人耳。”都是极平常的小事,但追忆起来,却肝肠寸断又回味悠长。
祖母、母亲、妻子魏氏、寒花都已经离开了归有光,只有那再无心思去修葺的老屋还在,只有当年妻子亲手种下的枇杷树还在。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多像亭亭玉立的妻子,只是枇杷树越长越高,妻子却离自己越来越远。
归有光九岁能文,三十五中举人,六十才考中进士,科考八次落第。祖母没有机会看到孙儿手持笏板,母亲没有机会看到儿子娶妻生子,妻子没有机会看到丈夫手抚枇杷,寒花也没有机会知道归有光再吃到荸荠时的黯然神伤。分家的痛苦已远,科考失利的苦闷已淡,唯有生命中这些曾经给过自己爱与温暖的人常在心田。
人生是一个边行走边收获又边失去的过程,人们管操纵这过程的主宰叫做命运。而命运,是从不跟人们讲道理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老屋原是很普通的老屋,但因为有了那么多值得回忆的故事而成为他永远的秘密花园;故事本是很普通的故事,但因为有了那么多值得回忆的人而成为他永远的独家记忆。
阔别已久,物是人非,转身离开之时,那枇杷树依旧笑傲春风。归有光是幸运的,因为他的故事在后世有这么多的听众,而这世间绝大部分人的故事,只有自己知道。虽然那也都是独家记忆,虽然那也都是价值连城。
有人说这世上有看故事的人,也有写故事的人,其实无论是看故事的人还是写故事的人,本来便都是一个个故事里的人。当年不知曲中意,而今已是曲中人,枇杷亭亭如伞盖,奈何风雪破院门。
写完站起,望向窗外,天色阴沉,草木无言——怕真的要下雪了。
2021.1.25
(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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