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古诗十九首之《涉江采芙蓉》

女子踏着江水去采芙蓉花，那一定是一朵很美的芙蓉花。在涉江采摘的途中，她看到生有兰草的沼泽地里芳草萋萋。女子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采花？为什么采的是芙蓉花？为什么要交代沼泽地的特点？这些问题作者已帮我们问了出来——采之欲遗谁。采来的花送给谁呢？送给我日思夜想的远方的爱人。

当你遇到任何一件美好的东西都想与某个人分享，我就可以帮你判断你爱上了这个人，而且爱得很深。

有诗论者将“芙蓉”理解为谐音“夫容”，我觉得大可不必。女人看到花就想到丈夫的脸，实在有些牵强。何况古人早就有赠物怀人的传统。有赠红豆的，如“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有赠梅花的，如“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当然更多的是赠柳枝，还有赠发丝的。

为了你，我愿意赤足涉水；为了你，我愿意精心挑选；为了你，我愿意……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芙蓉就是荷花，是纯洁美好的象征，象征着你我纯洁美好的爱情，而萋萋芳草便是你我爱情的见证。

作者不说“所思在远方”，而说“所思在远道”，一则为了押韵，二则“远方”只是一个固定的点，“远道”却说明思念的那个人可能还在往前走，愈行愈远。

芙蓉如面，见芙蓉如见吾面，但你在很远的远方，我精心挑选的芙蓉该寄往何处？就算真的寄到了，它还是此刻盛放的样子么？想到这里，我一下子觉得我赤足涉水的举动失去了意义。

《涉江采芙蓉》之美在于其炼字的高妙，意象的蕴藉，更在于其一瞬间的心念变化。女子看到美丽的芙蓉花时本是愉悦的，她顾不上乘船，脱掉鞋子踩着水去为心上人采摘她心目中最美丽的那朵芙蓉花，她还好整以暇地看到了周遭美丽的芳草，但当想到自己所思之人在远方时，她拈花的玉手便无力地垂下。先前的欢喜，都变成了此时的叹息。

可是，我又多么希望你能明白我想你的心呀。长路漫漫，风雨凄凄，“我想你”三个字你听不到，我也只能寄托在这朵已经干枯的芙蓉花上。我的心上人呀，希望收到它时你能明白。

你问我想你有多深？芙蓉代表我的心。

古代交通不便，信息阻塞，所以那时的相思容易刻骨，容易铭心，容易催人泪下，容易痛断肝肠。女子如此，男子亦然。

男子说：“你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你呢？回望远方的家乡，路是那样漫长。”“长路”照应上面的“远道”。“长路漫浩浩”一句中“长”写路之漫长，“漫”写路之漫长，“浩浩”还是写路之漫长。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空间概念就是时间概念。如此漫长，便意味着重逢茫茫无期。

《诗经·东山》中写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也想回家，我也想告诉你我想你，但当我回望这漫漫长路的时候，心头的热望便渐渐凉到了心底。你我彼此思念，同心如此，却被迫天各一方，这样生别离的忧伤何时才能结束呢？也许，只有到死的时候才会结束吧？是为“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而”和“以”都是虚词，但一个表达了令人心碎的转折，一个描写了伴随着“终老”的那种忧伤的状态。可谓“一字千金”。

女子在这头执花叹息，男子在那头回首感伤。可是男子抚慰不了女子的叹息，女子也温暖不了男子的感伤。一个是枉自嗟，一个是空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屈原在其《九歌》中写道：“悲莫悲兮生别离。”意思是说没有比生离更令人悲伤的事了。死别固然令人痛苦，但生离却更令人悲伤。如叶嘉莹所说：“死别往往是一恸而绝，而生离则是在你的有生之年永远要悬念，要悲哀。”你会永远想着他（她），却永远不知道他（她）何时才能与你重逢。这种揪心揪肺的感觉才最是磨人，一点点儿把人从铁杵磨成针，一点点儿把人从躯壳磨到魂，直到魂飞魄散。甚至有的生离已经成了死别而相思者还不知道，如“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人生太短暂了，沈从文说：“我们相爱一生，但一生还是太短。”在这短暂的一生里遇到了对的人，谁不想朝夕相对，日夜厮守呢？但是命运叵测，人生多变，无数有情人只能如迢迢牵牛星与皎皎河汉女一样：“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人为什么要分离呢？

当你与爱人分离，任何外物都可以有理无理地触动你的心。月亮升起，“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雨滴洒落，“梧桐树，三更雨，却道离情正苦”；凉风袭面，“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大雁飞过，“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谁寄”；箫声响处，“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潮水涌来，“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书卷翻阅，“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花朵盛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烛光闪闪，“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江水滚滚，“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红豆轻摇，“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花春柳满画楼”；孤独睡去，“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梦中醒来，“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什么是相思？相思就是想他（她）。“想”这个字原本就是“相”互把对方放在自己的“心”上啊。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芙蓉花悄悄娇美，又悄悄衰残，如同女子转瞬即逝的容颜；兰泽的芳草悄悄茂盛，又悄悄荒芜，如同一场注定要散去的盛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纯洁美好的芙蓉花，纯洁美好的相思；花香难留的芙蓉花，无助无望的相思。

《古诗十九首》中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都是在说人生苦短。人生苦短，思念则容易让人迅速变老。越变老就越是利用有限的余生去思念，越是思念就越会变老。

有情人呀，就是这样脆弱，又这样倔强，痴痴傻傻，癫癫狂狂。

《涉江采芙蓉》一共八句，只有短短的四十个字，前四句写女子采花，五六句写男子望乡，七八句写两地相思。它没让男女主人公说一句话，就写活了无可奈何、人生无常，写活了黯然销魂、枉费思量，写活了思之不得的痛、爱而不能的苦、古往今来痴男怨女的哀与伤。

脚下的江水越来越凉，美丽绝伦的芙蓉花在越来越无力的手中终于滑入江水，花自飘零水自流。

人为什么要分离呢？

走了那么远的红尘路，“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做了那么久的相思梦，“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本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却只能两处销魂。

本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却只能两处销魂。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回首处，杨柳依依；再回首，雨雪霏霏。一看肠一断，回首再回首。悠悠苍天呀，在我死之前，可否赐予我一个与你重逢的机会呢？当你终于手拈那朵干枯已久的芙蓉花走向我，我一定报你以最沧桑也最幸福的微笑。

没人知道：这朵花，你送了一辈子；这朵花，我等了一辈子。

2020.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