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花了一个月时间，我终于捉住了那只花妖。
        当我摇动着铃铛打算将她收入乾坤袋时，她突然面向我跪了下来。
        她请求我说，可不可以让她在临死前去见一个人。她的目光澄澈的让我心中一愧，不自觉地就点头答应了。
        我跟着她一同来到她所要见的那个人的住处，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背对着我们在浇花。
        似乎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他还回头往门这边看了一下。
        一旁的花妖告诉我说，那个人曾对她有过灌溉之恩，她之所以来人间，完全是为了报恩。
        “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可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赶尽杀绝呢？”，面对她的诘问，我哑口无言，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02
        我亲眼看到师父将花妖扔进了熔炉里，让她一点点被灭魂烈火所炼化，最后凝结成一颗圆润的琉璃珠，那是花妖的内丹。
        明明灭生剑可以直接让她魂飞魄散，不受一点痛苦地离开，为什么一定要用熔炉炼化呢？这不是在折磨她吗？
        想起花妖脸上那痛苦到近乎于狰狞的表情，我禁不住把自己心中所想给说了出来。
        师父往木匣里装琉璃珠的手顿了顿，过了很久才告诉我说，在熔炉里熔化可以彻底剔那妖物身上的妖力，让她不再有祸害人间的可乘之机。
        “可她并没有害过人……”，不待我说完，师父便怒道，妖就是妖，哪有什么好坏之分！
  
        03
        我又一次私自放走了那些游荡在人间的鬼魅，这已经是我第五次忤逆师父了。
        面对我的不知悔改，师父到最后也无可奈何了。
        他对我说，你走吧，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师父。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结果，但在师父说出那句话后，我还是没忍住哭出了声来。
        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但我却一点都不后悔。
        因为我从未忘记那只花妖在临死前的表情，那该是怎样一种让人心疼的绝望，绝望到让我心生敬畏。
        那是我第一次对我除妖师的身份产生质疑，也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04
        后来我开了一家酒吧，当起了调酒师。
        在这里，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欢喜的，悲伤的，荒诞的，可耻的，都有。
        在这里，我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世界，也有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情感。
        那是作为除妖师所不曾拥有的，我却幸运地得到了。
        但自从阿若出现在我的世界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从未懂过这人世间的悲欢。
        她刚踏进酒吧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不是人类，而是来自冥界的猫妖。
        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在人间游荡的那些鬼魅们，总是喜欢来我这里喝忘忧酒。
        所谓一醉解千愁都是骗人的，不论是人类还是这些鬼魅，酒醒后依旧还记得之前的种种不快。我想他们并不是真的来喝酒的，只是想找一个地方静静罢了。

        05
        阿若从不碰忘忧酒，却对我酿制的果酒情有独钟，常常趁我不备一溜烟地就偷走了其中一坛未开封的果酒。
        我却从不阻止。
        说出上来是为什么，只是每次看到阿若，我都会想起那只花妖。
        她们的眼睛一样地澄澈，澄澈到可以洗涤掉这世间所有的污秽和不堪。
        所以，面对阿若，我从未说过一个“不”字。哪怕她常常赖在我的酒吧里，我都觉得是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幸事。
        酒吧快要打烊了，我四处寻找着阿若，却不想竟在窗台上找到了她。她的旁边是一个空了的酒坛，还有一个躺在那里正往下淌着酒水的高脚杯。
        真是只不让人省心的小猫妖！

        06
        同别的鬼魅不一样，阿若没有任何执念，在人间游荡，纯粹是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
        为了帮她回冥界，我特意去了一趟忘川，用自己十年的阳寿同魔宫宫主无殇换来了一盏长明灯。
        在临走前，无殇又一次问我，值得吗？
        我笑着应道，值得。
        只见她拨弄着彼岸花的花瓣，久久才说道，先不要急着回答我，等过上个上万年再来回答我这个问题吧！
        我当时一心想着阿若，对于她说的这些话只觉可笑至极，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想，比起十年的阳寿，我更在乎的仅仅是阿若而已。
        但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师父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派师妹来做说客，让我回温源谷，不许再踏足人间半步。
        我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儿的小猫妖，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我是不回去的。

        07
        “你喜欢她，对吗？你之所以不愿回去就是为了她，对吗？”，师妹指着睡得正香的小猫妖冲我吼道。
        “是”，不可否认，我的确是为了小猫妖才留在这里的。哪怕我知道自己寿命将尽，也愿意为了她留在这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真可笑，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她取过我手中的酒杯，不待我回答，只听见她又继续说道，“说到底你只是个除妖师而已。你知道除妖师最忌讳的是什么吗？是情！”
        我无视掉她嘴角那抹嘲讽的笑，自顾自地调制着酒水。
        其实她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清楚呢？
        但有些事，注定是要因果轮回的，我能做的，就是尽量让那些不好的全都落在我的身上。
        以前怎么也不懂那只花妖为什么要一世又一世地报恩，现在我却突然懂了。有些爱与恨，有些恩与怨，有些嗔与痴，它们注定会永生永世地纠缠下去。

        08
        其实早在无殇给我长明灯的时候，我就已经窥见了我的前生。不，准确地说，是我和阿若的前生。
        东极扶桑，西极若木。
        上一世，我们都是温源谷的神木。
        在一次祭拜先山神的大典上，我失手打翻了烛台。因为我灵力微弱，来不及把火扑灭，整个山神庙就这样被烧成了灰烬。
        那天看守山神庙的，除了我，还有阿若。
        我怕现任山神怪罪下来，于是就把所有的过错推给了阿若。
        果不其然，现任山神动怒了，毫无犹豫地把阿若赶去了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
        在阿若离开的那天，我没敢去送她。听其他的树妖说，阿若走的很干脆。
        但我心里还是很愧疚，后来有一次在游玩的途中，路过阿若所在的蛮荒之地，就顺便进去探望了一下。
        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迟到了很多年的“对不起”，相对于我的紧张，阿若倒显得很平和。
        她对我说，她早就把这事给忘了。

        09
        尽管她并没有怨过我，但我心里依旧还是觉得很愧疚。于是，我向她许诺说，以后有什么难事可以直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办到。
        但直至她病逝，也从未开口同我讨要过任何东西。
        后来我主动向山神坦白了当年的一切，并请求他将我也赶去那蛮荒之地。
        山神听后却只是一阵沉默，并没有答应我的请求，但还是给了我相应的惩罚。那就是让我生生世世为人，受尽那凡间七情六欲之苦，等到赎完所有的罪孽之后，再重回温源谷做神木。
        我想，这一世遇见阿若，大抵就是为了赎罪吧。
        她之所以一直在人间游荡，并不是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而是因为她是神木，她的真身一直都留在那蛮荒之地。如果没有人替她葬了那真身，那么她将一直都会是个鬼魅，永远也没有办法轮回。
        我想，既然是我欠她的，自然是要还回去的。那十年阳寿又算得上什么，就算是用命去换，我也愿意。
        只是在这份债里，如今却多了我不该动的念头。
       

        10
        无殇埋头修剪着宫殿内的彼岸花，在我走近她时，她突然问道，后悔吗？
        后悔？我想我或许已经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了吧。
        见我不回答，无殇也并没有急着再去问。
        “要我说啊，这世间最不能沾染的，并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情爱。一旦沾染上了，那就是无底深渊。出不出得来，就得看造化了”，她随手把枯了的花瓣扔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无殇吗？”，她顺手摘下一朵彼岸花，拿在手里把玩着，“我和你一样，也曾喜欢过一个人，但后来他死了。说来也可笑，我制的长明灯可以救活别人，却无法救活我爱的人。”
        “我叫无殇，并不是因为我不曾伤过。而是因为，这上万年的光阴足以让我忘记过去所发生的那一切。包括我爱的那个人。”
        在踏出宫殿的那一刻，她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们之间隔着光，但我还是可以依稀猜到，她是在透过我，去看曾经的自己。

        11
        换取长生灯的代价，不仅仅是十年阳寿，还有死后的自由。
        我不能轮回，此后的每一天里，我都只能待在这寂寥的魔宫里，蹉跎岁月，以及，想无殇问我的问题。
        不论问什么问题，她总是喜欢在后面再加上这么一句，我不急着要答案，你也别急着回答，等过上个上万年，你再来回答我这个问题吧。
        一万年过去了，两万年过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就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有多少个万年过去了。
        曾经所发生的一切，我都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对此，无殇认为，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时间真的是最好的疗伤药吗？
        可是我为什么还记得有关阿若的一切，那般清晰，清晰到仿佛那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东极扶桑，西极若木。
        我们终究还是再无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