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自达散文集--那一棵拐杖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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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几棵相思树围成的浓荫里,应当有一棵松树才对,但当我第三次踏上这一黄土泥坡,面对着富庶英雄烈士纪念碑,仍然没有找到那棵松树时,我真的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地方。
我嘹望相思树,四野是寸草不生,一正韧性地移动着蹄子,土坡的四面也因而长出不少种类的野花和野草。松树就应该在这相思树的中间,可是没有,就是没有!
岁月的钝刀蹭去了土坡的棱角,松树到底哪里去了呢!
在相思树旁,我忽然闻到了一种清香,可是说不上来是花还是草的味道,凉风佛来,那香气就飘浮在我周围,久久不散,我不禁贪恋地站住了。
不过只是一块小小的树荫而已,不过只是一些常见的花草树木,却能永远不变地,寻我发出一熟悉而又亲切的馨香。伴随着安静地呈现出来的记忆,我的心因而也变得极为安静和舒畅。忽然想通了,我第三次跑来,我所要寻找的,不就是烈士纪念碑后面的那一棵松树的吗?
我在富庶村上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位当年也参加过剿匪行动的游击队员壮族龙大爷。我对龙大爷说:“我不是单单想找一棵松树,而是在追寻当年一位剿匪英雄战士的足迹。”
他一语点破:“你说的一定是那位孤胆英雄甘慕生了!”
在富庶村上,只要提及孤胆英雄,人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甘慕生。这个人物在这里太传奇了,他可以孤独一个打入土匪的内部去侦查,被后来人称为孤胆英雄。
我点了点头。龙大爷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我走进了他的房屋。我看到房壁上挂着一根干枯的树枝,样子很像个拐杖。可以看出主人爱惜它的匠心,一条红绳系在枯干两端,如枪背带似的将拐斜挂起来。
他告诉我,那是一根拐杖松。
“拐杖松?”我惊呼一声。难道真是我要找的那棵松树吗?
龙大爷说:“没想到吧,你费尽周折想得到的东西竟然轻而易举地在我家里找到了!”
“可是它已经死了,变成了一根真正的拐杖!”我很失望,自然更多的是疑惑。
龙大爷肯定地说:“它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定它就是那棵拐杖松。因为我是眼看着它由松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儿。”
“眼看着?你是怎么看着它变的?”
我忽然觉得这位剿匪游击队员龙大爷倒是成了一部很厚的书,我不知道这书该怎么去读才能读懂!
我和龙大爷来到了烈士纪念碑的黄土泥坡上。此时的我与刚才的想法又不一样了,就是因为我又闻到了草叶间那种熟悉的清香。我觉得,我其实不必那样内疚的。
龙大爷面对这几棵相思树,好像是在哀悼一位离去的故友,默默站立,也不言语。我想他的心情一定很忧伤。
他站定在一块大石头前。等我走近了,才躬下腰,用力揭起石头,下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坑,坑里盘绕着一团被沙土半遮半露的根须。那根已枯干,给人的感觉它的所有水分都被沙尘挤得一丝不剩了。
龙大爷说,这就是你要找的那棵松树。
我仰头看了看,那座凹土坡正好是对准这里。没错,是那棵松树的所在地方。
我急需要知道的是,松树是怎么死去的。
五十年代末期,在黄土泥坡上要立起烈士英雄纪念碑,我作为学生参加了立碑仪式。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看到的是一棵多么水灵、鲜活的松树,在黄土泥坡里染出一片招眼的绿色。松树有一人高,在树干顶端处弯去,呈拐杖状,正是在那弯处,逢勃着一束嫩黄的枝条,给这里带来了绿色的气息,松树的杆儿则是粗糙的黄铁色,与黄土泥坡十分吻合,同时在松树的两旁还种上了几棵相思树。
学校老师告诉了我拐杖松的来历。
当年,孤胆英雄甘慕生在埋葬剿匪时牺牲的战友后,为了日后能记忆起这个地方,便在战友的墓后种下这棵松树。甘英雄跑到土坡下小泉边,任泉水冲洗着那只已经提帮了的跑山鞋,之后舀满满一鞋窝泉水,将手中的小松木插进鞋中,埋入黄土泥坡上的战友坟后。他朝新栽下的松树鞠躬,祝愿它快快长成一棵松树。
有泉水的浇灌,英雄的美好愿望很快就实现,当年这松棍就暴出新芽,柔柔的,嫩嫩的,好让人心爱!次年,再挂新枝,绿染黄土泥坡。
祖辈千年都皱皱巴巴的黄土泥坡上便有了这棵亲爱的拐杖松。
龙大爷参加了富庶剿匪行动,他是这棵拐杖松的见证人。我问他,甘英雄为何要在黄土泥坡上种松树。他答:甘英雄把拐杖松栽于战友坟地后面,以示以后来这里时容易找到战友的坟墓。
奇怪的是,这松树年年披绿,岁岁发芽,却不见长个,杆儿也总是那么粗。唯松根错落盘绕,根系越来越大,越固。它始终不改那拐杖状,冬季松叶也脱掉,在光秃秃的黄土泥坡上点上一份绿色,老远看去,活脱脱的一根龙头拐杖。
在公路上,拐杖松和甘慕生英雄的名字筑起了一道特别的风景线。不少人和旅游观光者在松树下照相,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纪念!
我见到拐杖松是七十年代中期了。那是我离开富庶到都市工作之前,特地与富庶作暂时地告别。我摘下一束松针叶,深情地对拐杖松说:“我走了!我还会回来的。”之后,我将一束松针叶埋入泉边的沙土里,另一束夹进了我随身带的书页中。
我珍爱地把英雄松带进了京城。
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一束松针叶的生命竟是那么的顽强,它夹在我书页中好多日子都不曾枯黄,且越来越翠绿。我拿着书让好些人看,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奇事。大概半月后,那束松针叶才开始发黄,从叶针尖慢慢变枯黄的。它在我的书页中枯萎后,我想:泉边的那棵松树该正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吧!
“不!”龙大爷的口气十分肯定,“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你是说那棵松树死了?”我追问了一句。
“岂止是松树死了,那泉也无缘无故地断水,干了!”
“为什么?”
龙大爷便给我讲起了甘慕生英雄。
那个年代,甘英雄遭受胯下之辱是丝毫也不足为怪的。他本来已经受所谓的“四野”牵连脱下军装变成平头百姓了,这时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又被那些不安分守己的人搜腾出来,进行无情的批斗,没完没了地交待,低头认罪,游街……
人们实在无法准确无误地说出甘英雄落难的日期与松树变枯的时间到底是哪年哪月,但是这样说绝对走不了大向差不多是前后脚的工夫,松树跟着灾难浑身的甘英雄死去了。那泉水呢?它早松树几天告别了富庶的,干涸了!
他们路途遥遥相隔千里,却在同一个地方等待。我在邕江源头用泉水等你,你在珠江岸上用热血等我。从泉水到热血,耗用了多少苦难的深情!
就在这时候,龙大爷把拐杖松变成一幅标本,放在了自己的房屋里。他说,我收藏的不单是甘慕生英雄与富庶的一段情,还是一页永不褪色的历史!
这阵子,我才顾得细看石头下的那个长方形树坑,发现土质湿湿的,根须也有些泛潮。我马上想起了那泉水,便问龙大爷:
“莫非明泉变成了暗河,还在地下流动着?”
他说:“我也感到很奇怪,好多日子了,这坑一直是潮湿的。”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总觉得说不定在哪天早晨,那棵松树会发芽的。因为它本来就不该死去。”
我说,是的,它的名字就是一种不屈的象征。既然昨天它能在黄土泥坡上扎根,明天它也会开始另一种生命。
我久久地凝望着那一团根系不语。此刻,甘英雄的名字捂在我胸口,我听见了西大明山在燃烧,也仿佛看见了那泉在地层下坦然地活着。
我确信,在黄土泥坡上有一半是凝固了的富庶人的热血……